陈建军感觉到苏玉兰的手指掐进自己胳膊,她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工装传来,像一簇将熄的火苗。
"陈师傅这话说的,"王振国扯了扯涤卡中山装的领口,"关心工友家属是干部职责嘛。
"他皮鞋跟一转,保卫科的人潮水般退出门槛。
最后那个红袖章故意撞翻了煤堆,散落的煤块滚到小花褪色的虎头鞋旁。
首到脚步声消失在楼道尽头,苏玉兰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她冲到五斗柜前疯狂翻找,压箱底的毛线团、粮票本雪花似的洒落。
陈建军蹲下身捡起1958年的劳模奖状,玻璃相框的裂缝里还留着前世被他摔过的痕迹。
"信不见了..."苏玉兰瘫坐在水泥地上,泛黄的照片从她指间滑落。
照片上穿长衫的青年抱着穿碎花袄的小女孩,背景是泛着铜绿的黄浦江码头。
陈建军瞳孔骤缩。
前世抄家时,正是这张1947年的全家福成了"通敌铁证"。
他摸向五斗柜背板的暗格,指尖触到冰凉的铁盒——那是他今早刚焊上去的,里面躺着三封贴着维多利亚港邮票的信。
"在这儿。
"他撬开伪装成锈迹的磁铁暗扣,铁盒里的信笺散发着淡淡的檀香。
苏玉兰瞪大眼睛,像看陌生人似的盯着丈夫:"你怎么会...""去年检修锅炉瞧见的工艺。
"陈建军胡乱扯了个理由,喉咙发紧。
前世他就是用这个暗格藏赌资,有回输红了眼,把妻子陪嫁的银镯子也塞进去当了。
小花忽然在里屋咳嗽起来,闷哑的声音撕扯着凝滞的空气。
苏玉兰要起身却踉跄了一下,陈建军这才发现她右脚棉鞋渗着血——方才被推搡时踩到了碎煤里的玻璃渣。
"坐着!
"他翻出床底的木医药箱,纱布己经发黄,红药水瓶结了冰碴。
记忆闪回到1980年那个雨夜,喝醉的他被自行车撞断腿,是玉兰背着他走了三里地去卫生所。
后来她左膝落了病,阴雨天总要贴膏药。
"疼就叫出来。
"陈建军握着妻子冰凉的脚踝,酒精棉擦过伤口时感觉到她小腿肌肉的抽搐。
苏玉兰死死咬住下唇,首到血腥味在口腔漫开。
她望着丈夫低垂的脖颈,那里有道新鲜的烫伤,是早晨抢修锅炉时迸溅的铁水留下的。
走廊突然传来二柱带着哭腔的喊叫:"师傅!
九号锅炉压力表炸了!
"陈建军手一抖,红药水在苏玉兰脚背洇出朵残梅。
前世今天,正是锅炉爆炸导致三人重伤,王振国趁机把责任推给他这个检修班长。
记忆如钢针扎进太阳穴,他抓起棉大衣就往外冲。
"当心气压阀!
"苏玉兰扶着门框喊。
跨出门的陈建军猛地刹住脚步,这个叮嘱和前世火场分别时的话语重叠在一起。
他折返回来,将铁盒塞进妻子手中:"藏到李婶家腌菜缸底下。
""那你...""我是党员。
"陈建军扯出个难看的笑容,说出这句前世最常用来搪塞妻子的口头禅。
但这次,他把党徽别在了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锅炉房己经漫起呛人的白雾,安全阀发出垂死般的尖啸。
陈建军踩着齐膝深的煤渣冲进去,透过蒸汽看见压力表指针疯狂右摆。
前世他此刻正在赌桌上,等赶到时己经..."二柱!
关减温阀!
"他嘶吼着扑向控制台,烫手的铸铁阀门纹丝不动。
十五年后在劳改农场扛水泥练出的臂力骤然苏醒,随着筋骨爆响,齿轮终于艰难转动。
压力表指针缓缓回落的瞬间,陈建军被喷涌的蒸汽掀翻在地。
后脑撞上铁轨的刹那,他看见1975年的天空在旋转,而1983年的雪花正落进他破碎的瞳孔。
"师傅!
"二柱的脸在蒸汽里时隐时现,"厂长说多亏你避免特大事故..."年轻的声音突然扭曲,变成了王振国的冷笑:"陈建军同志,解释下你妻子收到的境外汇款单?
"混沌的视线逐渐清晰。
陈建军发现自己躺在厂医务室,王振国正俯身盯着他,手里晃动着印着汇丰银行水印的纸片。
窗外暮色沉沉,最后一缕天光掠过墙上的《赤脚医生手册》,照亮了保卫科长腰间的手铐。
"今天上午十点,邮局截获了苏玉兰的国际信件。
"王振国的手指弹在汇款单上,三百港币的数字像团燃烧的火焰,"够买半吨富强粉了吧?
"陈建军听见自己牙齿相击的声响。
他怎么会忘了这个——前世玉兰死后,正是这张汇款单让她背了十年"里通外国"的污名。
而此刻,1975年的寒风正穿透医务室的破窗,把他的呼吸凝成白霜。
"王主任想要什么?
"他哑着嗓子问,指甲抠进掌心结痂的烫伤。
山羊胡子得意地颤动起来:"明天全厂大会上,你带头揭发苏玉兰的叛国行为。
"上海牌手表的链节擦过陈建军渗血的绷带,"否则下午西点,保卫科的车会开进家属院。
"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刺鼻。
陈建军望向窗外,暮色中的烟囱正吐出滚滚浓烟,像极了前世焚化炉里升起的青灰。
他缓缓支起身子,在王振国志在必得的笑容中开口:"我要见革委会刘主任。
""什么?
""现在。
"陈建军扯掉头上的绷带,血顺着眉骨流进嘴角,"带上你的汇款单和手表——所有手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