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缨贴着老宅斑驳的青砖墙根蹲下,后背的汗渍洇湿了洗得发白的蓝布衫。
她的右手攥着半截从父亲工具箱偷来的粉笔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粉笔灰顺着指缝簌簌落在胶鞋上,在夕阳下扬起细小的金粉。
这截粉笔原本是雪白色的,此刻己被她用体温焐得微微发软。
云缨盯着墙面上蜿蜒的蓝紫色痕迹,那是她用靛蓝和群青粉笔交错涂抹的银河。
晚风掠过爬满爬山虎的院墙,枯叶沙沙作响,那些歪扭的线条竟在暮色中泛起粼粼波光,仿佛真有星辰在流动。
"缨缨——"父亲云建国的声音从晾衣绳后突然响起时,云缨正在给银河添画第三颗流星。
她像被烫到的麻雀般弹跳起来,后背重重撞在砖墙上,掌心的粉笔头"啪嗒"掉在地上,碎成三截。
晾衣绳上晾晒的校服被惊飞的麻雀扑棱棱撞得乱晃,肥皂味混着槐花香扑面而来。
云建国手里攥着刚收的校服,军绿色的布料还带着太阳的温度。
他看见女儿鼻尖沾着白灰,发梢翘着几缕被汗水浸湿的碎发,突然笑了——那面被糟蹋的老墙,此刻竟像被撒了把星星。
裂缝里新长的苔藓在暮色中泛着幽光,倒像是银河畔丛生的芦苇。
"又拿爸爸的粉笔?
"云建国故意板着脸,镜片后的眼睛却弯成月牙。
他蹲下身,粗糙的指腹抚过那些幼稚的笔触,"告诉爸爸,这些圈圈是什么呀?
"云缨的后背还贴着滚烫的砖墙,左手悄悄藏到身后。
指尖残留的粉笔灰蹭在砖缝里,画出细小的彩虹。
她看见父亲指甲缝里嵌着的粉笔末,那是他在小学教数学时留下的印记。
那些工整的***数字,此刻在女儿眼里却远不如墙上歪斜的银河生动。
"是星星。
"云缨鼓起勇气,用沾着蓝粉的食指戳了戳墙面,"还有流星!
"她踮起脚尖,在银河末端画了道弧线,"妈妈说流星会带来好运。
"云建国望着女儿认真的小脸,喉咙突然发紧。
妻子林清荷总说这孩子的眼睛像两汪清泉,此刻倒映着晚霞的余晖,亮得让人心颤。
他从裤兜里掏出块皱巴巴的手帕,轻轻擦掉女儿鼻尖的灰:"缨缨的星星,比爸爸见过的都亮。
"暮色渐浓时,云建国从杂物间搬出竹梯。
他踩着吱呀作响的梯阶,举着煤油灯仔细端详女儿的大作。
老墙的裂缝被雨水侵蚀得深浅不一,在灯光下竟像天然的画框。
云缨蹲在梯脚,看着父亲的影子在墙上晃动,突然发现他的鬓角不知何时添了几根白发。
"爸爸,"云缨扯了扯父亲的裤腿,"您说星星会掉下来吗?
"云建国的手顿在半空,煤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
他想起昨夜妻子又咳了整宿,枕边的绣绷上还撂着未完成的苏绣。
"会的,"他转头对女儿笑,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微光,"等缨缨的星星都掉下来,爸爸给你做个玻璃罐子,把它们都装进去。
"夜渐深时,云缨被窸窣的响动惊醒。
月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青砖地上织出菱形的光斑。
她看见父亲举着煤油灯,正在往那面星空墙上裱糊宣纸。
老墙的裂缝被细心填补,歪扭的银河在宣纸上变得流畅,银河尽头多了只振翅的凤凰,尾羽上缀着细碎的金箔。
"这是爸爸新学的装裱手艺。
"云建国回头时,镜片上蒙着雾气,"等缨缨成了大画家,这些画都要放进玻璃框里。
"他从工具箱底层摸出块碎花布,轻轻盖在新作上,仿佛在守护某种神圣的契约。
云缨假装闭眼,听见父亲踩着月光离开的脚步声。
她翻了个身,枕头上还残留着粉笔的味道。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恍惚间,那些叶子都变成了银河里的星星,在夜风里轻轻摇晃。
第二天清晨,云缨在厨房撞见母亲林清荷对着那面星空墙发呆。
晨光中的宣纸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母亲苍白的手指轻轻抚过凤凰尾羽上的金箔,绣绷上的荷花在晨风里微微颤动。
"缨缨画得真好。
"林清荷突然咳嗽起来,手帕上洇开几点猩红。
她慌忙塞进口袋,从陶罐里舀了勺白糖放进云缨的粥碗,"多吃点,长得高高的,以后给妈妈画好多好多星星。
"云缨低头喝粥,米汤里的糖粒还未完全化开。
她看见母亲鬓角的白发比昨夜又多了几根,在晨光里泛着银光。
那些银针般的白发,此刻竟像银河里陨落的流星,刺痛了她的眼睛。
午后的幼儿园午睡时间,云缨在枕巾上画满了小太阳。
她用红蜡笔给每个太阳添上笑脸,却总觉得不如墙上的星星生动。
李老师没收她的蜡笔时,画纸边角还洇着口水印。
"云缨,"李老师敲着黑板,粉笔灰簌簌落在她发间,"要画就画正经东西,比如......""比如荷花!
"云缨突然站起来,踮着脚在黑板上画了朵歪歪扭扭的莲花。
全班哄笑中,她听见自己的心跳震得肋骨发疼。
粉笔从指缝滑落,在地面摔成雪白的蝴蝶。
放学后,云缨蹲在操场边的梧桐树下,用树枝在沙地上画银河。
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像只孤独的天鹅。
她想起母亲绣绷上的荷花,那些层层叠叠的花瓣,此刻竟与银河的旋涡奇妙地重叠在一起。
"缨缨!
"母亲的呼唤从校门口传来。
云缨抬头,看见母亲倚在槐树旁,苍白的脸在暮色中几近透明。
她怀里抱着绣绷,布料上的荷花在晚风里轻轻摇曳,露珠顺着叶脉滚落,像是星星掉进了池塘。
云缨跑过去时,听见母亲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看见母亲手帕上的猩红,突然想起昨夜父亲裱画时,那些金箔在月光下的闪烁。
原来,银河里的星星真的会陨落,变成人间的血泪。
那天晚上,林清荷把女儿抱坐在膝头,铺开绣绷。
月光透过竹帘,在绷面上织出流动的银线。
"缨缨看仔细,"母亲指尖翻飞,银针刺破夜色,"荷花要先勾主筋,再填瓣尖......"云缨数着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发现那些银针起落的轨迹,竟与白天在墙上画的银河如此相似。
绣绷上的荷花渐渐绽放,露珠在月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
她忽然明白,母亲绣出的每一朵花,都是落在人间的星星。
深夜,云缨被父亲压抑的哭声惊醒。
月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青砖地上织出菱形的光斑。
她听见母亲微弱的声音:"别让缨缨知道......"然后是父亲的哽咽:"我明天就去借钱......"云缨蜷缩在被窝里,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想起父亲裱糊的星空墙,银河尽头的凤凰尾羽上,那些细碎的金箔在月光下明明灭灭。
原来,那些不是星星,是父母为她编织的梦,用血汗和生命凝结的光。
第二天清晨,云缨在老宅墙根发现了新的粉笔头。
她攥着那些彩色的希望,在晨光中继续描绘银河。
这次,她在银河尽头画了只衔着药草的凤凰,尾羽上缀满母亲绣绷上的荷花。
蝉鸣依旧刺耳,可云缨觉得,那些声音仿佛是银河里的潮汐,在为她的画作伴奏。
她知道,有些星星永远不会陨落,它们会化作父母的爱,永远照亮她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