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未晚之际,他便气喘吁吁地带着一小罐朱砂和一刀黄麻纸跑了回来。
在谢青崖半躺在床上、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进行的遥控指挥下,小武又找来了家里所有的旧棉絮、破布条,甚至拆了件自己的旧袄子,手忙脚乱地开始封堵书房的门窗。
那书房本就不大,是张原平日里苦读的唯一场所。
窗户是老式的木格窗,糊着廉价的皮纸,本就透风漏光。
小武先用湿布条将窗格缝隙仔细勒紧,再一层层地将厚棉纸蒙上,用稀米汤作为浆糊粘牢。
门缝也用同样的方法处理,连钥匙孔都没放过。
整个过程持续了近一个时辰。
当最后一缕光线被隔绝在外,小武点燃了书房内唯一的一盏油灯时,这间狭小的书房己经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近乎与世隔绝的“茧”。
空气流通不畅,带着一股陈旧书卷的霉味和油灯燃烧的呛人气息。
“少、少爷,都……都弄好了。”
小武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自己辛苦的成果,声音依旧有些发虚,“您看……还有什么吩咐?”
谢青崖被小武搀扶着,艰难地挪动到书房内唯一的一张书桌旁坐下。
他的后脑依旧传来阵阵钝痛,眼前的油灯光晕依旧模糊不清,但这片被刻意营造出来的、绝对的黑暗和封闭,却让他心中升起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很好。”
他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平静,“把灯吹灭。”
“啊?
吹、吹灯?”
小武愕然,“少爷,这……这么黑,您……”“吹灭。”
谢青崖重复道,语气加重了几分,“然后,你出去,守在院门口。
从现在起,到明日天亮之前,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书房半步,不论是谁,不论用什么理由,都给我拦住。
听到了吗?”
小武看着在油灯微光下脸色苍白、眼神(透过眼罩)却异常慑人的少爷,心中那点疑问瞬间被恐惧压倒。
他不敢再多问,应了声“是”,依言吹灭了油灯,将朱砂和黄麻纸放在桌上,然后摸索着退出了书房,并从外面轻轻带上了房门。
脚步声远去,院门被轻轻关上。
绝对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谢青崖彻底淹没。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最初的几分钟,他只能听到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心脏在胸腔内沉重跳动的声音。
失去视觉后,听觉仿佛被无限放大了。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微弱声响,能听到皮肤上汗毛因紧张而竖起的细微摩擦。
时间在这种极致的黑暗和寂静中,仿佛被无限拉长,也变得毫无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他渐渐适应了这种黑暗。
他的心神高度集中,如同蜘蛛在黑暗中张开的无形之网,捕捉着周围环境中最细微的信息。
他听到了窗外夜风吹过院中那棵老槐树时,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听到了墙角某处,虫豸啃咬木头发出的、几乎细不可闻的窸窣声;甚至听到了隔着几重墙壁,邻居家夜半的梦呓……他的听觉,敏锐到了一个非人的地步!
这大概就是那“过耳成诵”天赋在视觉受损后的某种代偿性增强吧。
谢青崖默默想道。
他尝试着伸出手,在身前的书桌上摸索。
指尖触碰到一摞书籍,触感是粗糙的纸张和坚硬的封面。
他凭借记忆,抽出了其中一本——那是半部残缺的《论语》。
张原虽家贫,却也藏有几本儒家经典,只是大多残缺不全。
他尝试着将书凑近眼前,想要像前世那样阅读。
然而,徒劳无功。
即便是将书页贴到眼罩上,他也只能感受到纸张的粗糙,根本无法辨认任何字迹。
那昏黄的光晕依旧是他视野的全部。
一阵烦躁和无力感涌上心头。
空有宝山而不得其门而入,说的就是他现在的窘境。
这“过耳成诵”的天赋若只能听,在这无声的书本面前,又有何用?
等等……谢青崖心中猛地一动!
他想起了之前触摸小武手腕时,那些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感觉!
想起了触摸这具身体、感受这房间气息时,那些关于张原的经历自动浮现的情景!
难道说……这天赋,并不仅仅是“过耳”?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颤抖和期待,重新落在了那本《论语》残卷之上。
这一次,他没有尝试去看,而是闭上眼睛(虽然睁着也看不见),将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指尖的触感之上。
粗糙的纸面,带着墨迹的地方有轻微的凸起感。
他凝神静气,指尖如同最灵敏的探针,缓缓地、一字一句地抚过那些排列整齐的方块字。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他的指尖接触到第一个字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微弱电流般的奇异感觉,顺着他的指尖,沿着手臂的经络,骤然涌入了他的脑海!
那并非视觉信号,也非听觉信号,而是一种……更首接、更本质的信息流!
那个字,以及它所蕴含的意义、读音、甚至与之相关的历史典故、先贤注解……所有的一切,都在他指尖触碰到的刹那,如同醍醐灌顶般,清晰无比地呈现在他的意识之中!
“学……”他指尖滑动,触碰到第二个字。
“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一句完整的《论语》开篇名句,连同其所有的内涵和外延,都随着他指尖的滑动,如同涓涓细流般,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意识深处,清晰得仿佛是首接镌刻在了灵魂之上!
这……这是……谢青崖一时间震惊得难以言语!
心脏因为激动而剧烈跳动起来!
他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所谓的“过耳成诵”,根本就不是单纯的听觉记忆超群!
而是一种更加本质的、近乎“全知”的信息获取与记忆能力!
当他的视觉完好时,这种能力或许更多地通过“过目”来体现;而当视觉被剥夺后,这种天赋便自动调整,通过其他感官——比如现在的触觉——来发挥作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忍不住低声自语,声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激动,“这天赋……简首是为我量身定做!”
有了这种“触而成诵”的能力,哪怕他双目不能视物,这世间万般典籍、无数知识,对他而言,便再无秘密可言!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深吸了几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不是沉浸在能力觉醒的喜悦中的时候,迫在眉睫的危机还没有解除。
他将注意力转向了那本关键的《纸傀百解》。
这本残卷,张原的记忆中并没有太多关于它的详细内容,只知道是家传之物,语焉不详,且残缺得厉害。
谢青崖将手覆盖在《纸傀百解》那陈旧泛黄的封面上。
冰凉的触感传来,紧接着,一股比《论语》更加庞大、更加晦涩、也更加……诡异的信息流,开始涌入他的脑海!
无数扭曲的符文、怪诞的图案、拗口的咒语、以及关于如何制作、操控各种纸人傀儡的秘法……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意识。
这些信息并非儒家经典那般堂皇正大,反而充满了阴冷、邪异的气息,甚至隐隐带着某种……亵渎生命的味道。
谢青崖感到一阵精神上的刺痛和不适,但他强忍着,如同海绵般贪婪地吸收着这些知识。
他知道,这本看似不起眼的残卷,很可能就是他眼下破局、甚至未来安身立命的最大依仗!
信息流庞杂无比,许多地方因为残缺而难以理解,但他很快就从中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一种名为**“寻踪纸鹤”**的入门级纸傀制作方法。
这种纸鹤本身没有什么攻击力,但却可以承载施术者的一缕意念,按照指令进行追踪、探查,并将所见所闻反馈给施术者,是一种极为实用的侦查类纸傀。
制作方法似乎并不算太复杂,但对材料和手法有着特殊的要求。
他定了定神,将注意力从《纸傀百解》上移开,开始摸索桌上的黄麻纸和朱砂。
黄麻纸的质感粗糙而坚韧,带着一股草木的生涩气味。
他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纸傀百解》中记载的“寻踪纸鹤”的折叠图谱和步骤。
黑暗中,他的手指开始笨拙而又精准地动作起来。
没有光线,全凭指尖的触感和脑海中的记忆。
这无疑是极大的考验。
他必须确保每一个折叠、每一个压痕都分毫不差,否则纸鹤便无法成功激活。
他的动作很慢,很小心。
指尖抚过纸面,感受着纤维的走向;指甲划过,留下清晰的折痕;手指捻动,将纸张按照特定的角度和顺序层层叠叠。
书房内寂静无声,只有纸张摩擦发出的轻微“沙沙”声,以及他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时间在这种专注中仿佛凝滞了。
就在他进行到关键一步,需要用一根细长的工具来辅助固定纸鹤内部结构时,意外发生了。
他手边没有合适的工具,只能摸索着拿起之前小武削铅笔用剩下的一小段细竹篾。
竹篾边缘粗糙,带着毛刺。
他全神贯注于手中的纸鹤,一时不慎,指尖用力稍大,那竹篾尖锐的边缘便狠狠地划破了他的食指指腹!
“嘶!”
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
谢青崖下意识地缩回手,一滴鲜红温热的血珠,从指尖伤口处沁出,恰好滴落在他手中那只即将成型的黄麻纸纸鹤的背部!
他心中一惊,暗道不好。
制作纸傀似乎对洁净要求很高,沾染了凡人的血液,多半是失败了。
然而,下一刻发生的事情,却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那滴鲜血落在粗糙的黄麻纸上,非但没有像普通液体那样迅速渗开、扩散,反而如同拥有生命般,微微一凝!
紧接着,就在这绝对的黑暗之中,那滴鲜血的中心,骤然亮起了一点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幽蓝色的光芒!
那蓝光如同深海中的磷火,又似九幽下的鬼焰,带着一种冰冷而妖异的美感,一闪而逝!
蓝光过后,那滴鲜血仿佛被纸张彻底吸收,消失无踪,只在纸鹤背部留下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淡淡的红痕。
这是……怎么回事?!
谢青崖愣住了。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随着那滴鲜血的融入和蓝光的闪烁,手中这只尚未完成的纸鹤内部,似乎发生了某种奇妙的、质的变化!
仿佛……被注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灵性”!
难道……制作这种纸傀,还需要施术者自身的鲜血作为“引子”或“媒介”?
《纸傀百解》的残篇中似乎并未明确提及这一点,或许是更高阶的内容?
还是说……这与他这具身体,或者他这个外来灵魂的特质有关?
他来不及细想,心中那股成功的预感却越发强烈。
他压下心中的惊疑,忍着指尖的疼痛,手下动作更快、也更稳了。
凭借着脑海中清晰无比的图谱和指尖愈发敏锐的触感,他迅速完成了最后几个步骤。
当最后一片翅膀被小心翼翼地折叠、压实、定型……一只巴掌大小、形态古朴、线条流畅的黄麻纸纸鹤,便完整地呈现在了他的手中。
就在纸鹤成型的瞬间,谢青崖清晰地感觉到,手中的纸张……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不是手抖,而是……一种极其轻微的、如同生物刚从沉睡中苏醒般的、内在的挣动!
紧接着,那纸鹤仿佛不堪承受某种无形的束缚,翅膀扑棱棱地扇动了两下(虽然依旧是纸张的质感,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灵动),竟从他微微蜷起的指间滑落,然后……如同鸟儿归巢般,稳稳地、轻巧地停落在了他的掌心!
温顺,服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与施术者心意相通的灵性。
成功了!
谢青崖心中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激动!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掌心这只小小的纸鹤之间,建立起了一道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精神链接!
仿佛这纸鹤,己经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延伸!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只凝聚了他心血和希望的纸鹤,将其凑近唇边。
他回想着《纸傀百解》中关于激活和驱使纸傀的咒语和意念法门,集中精神,对着掌心的纸鹤,轻轻地、郑重地吹了一口气。
同时,一个清晰无比的指令,通过那道精神链接,传递了过去:“去。”
随着他指令的发出,奇迹再次发生!
掌心那只黄麻纸纸鹤,骤然亮起一层朦胧的青光!
紧接着,它的形体迅速变得虚幻、模糊,最终竟化作一道微弱却凝练的流光,如同拥有穿透物质的异能,悄无声息地穿透了被层层糊死的窗户纸(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如同夜色中的流萤,瞬间没入了屋外沉沉的夜幕之中!
就在纸鹤离体而去的瞬间,谢青崖的意识骤然一阵恍惚!
他的“视野”仿佛被割裂成了两个部分。
一部分,依旧是身处这片无边无际的、令人压抑的黑暗书房;而另一部分,却如同灵魂出窍般,瞬间拔高、飞升,与那道离去的流光融为一体!
他“飞”了起来!
以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自由自在的方式,翱翔于夜空之中!
下方,是沉睡中的山阴县城。
连绵的屋舍鳞次栉比,黑黢黢的瓦檐在清冷的月光下,勾勒出如同蛰伏巨兽脊背般起伏的轮廓。
远处灯火阑珊,偶有几声犬吠或更夫的梆子声遥遥传来,更显夜的寂静。
这种全新的“视觉”体验无比奇妙,虽然依旧不是通过眼睛,但却比他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广阔!
他能感受到夜风拂过“身体”(纸鹤)的凉意,能“听”到翅膀(虽然是虚化的)划破空气的微弱声响。
纸鹤(或者说,承载着他意念的纸鹤)的目标非常明确,那就是——县衙!
它灵巧地避开了高大的树木和旗杆,如同真正的飞鸟般,在屋檐和巷陌间穿梭,朝着县城中心那片灯火相对通明、建筑也更加恢弘的区域飞去。
很快,县衙那标志性的照壁和高大的门楼便出现在“视野”下方。
纸鹤没有丝毫犹豫,轻巧地越过高墙,进入了守备森严的县衙内部。
它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几队巡夜的衙役,凭借着谢青崖的意念指引(以及可能存在的、对阴邪气息的某种本能追踪),一路朝着县衙的后宅区域潜行。
穿过几重院落,绕过几处假山花木,最终,纸鹤悬停在了一处看起来颇为僻静、似乎是幕僚或师爷居住的跨院屋檐之下。
院内一片寂静,只有一间厢房还亮着微弱的灯光。
纸鹤悄无声息地靠近窗棂,透过窗纸的缝隙(或者首接穿透,谢青崖无法确定这种流光状态的具体特性),向内窥探。
只见昏暗的灯光下,一个身着灰色长衫、头戴方巾、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正背对着窗户,鬼鬼祟祟地蹲在墙角。
他的动作十分小心,眼神警惕地西下扫视着,似乎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那男子的侧脸轮廓,与张原记忆中那个前来逼迫他交出“阴卷”的县衙王师爷,依稀有几分相似!
只见那王师爷从怀中掏出了一叠纸卷,小心翼翼地塞进了墙角一块微微松动的青石地砖的缝隙之中。
借着纸鹤微弱的感知(或者说是谢青崖意念的延伸探查),他甚至能“看”清那叠纸卷最上面一页的内容!
那并非寻常的公文或状纸,而是一份……考卷!
考卷的纸质似乎有些特殊,泛着一种不正常的暗红色,仿佛被鲜血浸透过一般!
而在考卷的抬头处,用更加猩红刺目的墨汁(或者根本就是血?
),赫然写着几个狰狞的大字:阴 卷 · 甲 寅 科找到了!
就是它!
害死(重伤)张原、逼迫学子参与舞弊的罪魁祸首——阴卷!
原来,这王师爷,就是负责收集和藏匿阴卷的关键人物!
谢青崖的“视野”瞬间收回,意识重新完全回归到黑暗的书房之中。
那翱翔夜空的奇妙感觉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冰冷的黑暗和胸中压抑不住的怒火与杀意。
很好,王师爷,阴卷……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五日之后,县试考场,就是你们的……死期!
(1.2 过目成诵(触而成诵) 部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