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反侧了大半夜,冷汗浸透的睡衣黏腻地贴在背上,窗外任何一点细微的风吹草动——树枝刮擦玻璃的吱呀,雨水滴落檐下的嘀嗒——都让他浑身绷紧,惊悸地望向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首到天边泛起灰蒙蒙的鱼肚白,他才在极度的疲惫中昏沉过去,梦里全是玻璃后面那双深不见底的黑洞眼睛。
第二天踏进高一(3)班教室时,顾临风眼下挂着两团浓重的乌青,脚步有些虚浮。
教室里弥漫着早自习特有的、混杂着包子味和油墨味的嘈杂。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强迫性地,第一眼就投向那扇巨大的临街玻璃窗。
晨光透过干净的玻璃洒进来,照亮了课桌和书本,也照亮了玻璃上几道浅浅的、大概是值日生没擦干净的湿痕。
平静,普通,和昨天放学时看到的那张惊悚鬼脸判若两个世界。
只有他自己知道,昨夜那冰锥刺骨般的寒意,还顽固地盘踞在骨髓深处。
“喂,哥们儿!”
张超响亮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吓得顾临风肩膀猛地一抖。
张超正叼着半个肉包,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问:“咋啦?
脸色跟见了鬼似的,没睡好?”
他一边说,一边用油乎乎的手拍了拍顾临风的肩膀,留下一个可疑的油印。
顾临风勉强扯了扯嘴角,没说话,只是拉开椅子坐下,目光依旧有些发首地盯着那扇窗户。
“嘿,别说,你还真说对了!”
张超咽下包子,神秘兮兮地凑得更近,压低声音,“就咱班那个美术委员陈晓雨,你还记得吧?
昨天晚自习后,在美术室出事了!”
“出事?”
顾临风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嗯呐!”
张超用力点头,眼神里闪烁着既害怕又兴奋的光,“听隔壁班传的,说昨晚快熄灯了,她还在美术室赶一幅参赛的画,是幅人物肖像,对着那面大落地镜子画的。
然后……”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卖关子似的,“然后人就没了!
就留下那幅没画完的画,还有镜子上……”他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气音,“……一个大大的手印!”
顾临风皱眉:“手印?”
“对!”
张超用力点头,表情夸张,“但不是按上去的,是……是从镜子里面拍出来的那种!
整个手掌印是反的!
指头朝外!”
他边说边伸出自己的右手,掌心朝外比划了一下。
一股寒意顺着顾临风的脊梁骨爬上来。
反的手印?
镜子里面?
“人呢?”
他追问。
“不知道啊!”
张超摊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老师都找疯了,家长也闹到学校了。
现在美术室都给封了,门口还贴了封条呢!
啧啧,你说邪门不邪门?”
他打了个夸张的寒噤,又抓起另一个包子啃了起来,仿佛刚才说的只是某个惊悚电影片段。
整个上午,顾临风都心神不宁。
张超的话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在他脑子里盘旋不去。
反的手印,镜子里面……这和他昨夜看到的玻璃上的鬼脸,隐隐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相似气息。
他额角那熟悉的隐痛又开始间歇性地发作,像有根细针在里面搅动。
午休时间,校园里恢复了短暂的喧闹。
顾临风没什么胃口,独自一人穿过主楼略显空旷的中庭,阳光被高大的玻璃顶棚过滤,投下斑驳的光块。
他绕到教学楼西侧,这里人少,安静得多。
美术室就在这条走廊的尽头。
果然,远远就看见那扇原本刷着白漆的门上,交叉贴着两道刺目的黄色封条,上面印着鲜红的“禁止入内”印章。
门紧闭着,像一张沉默的嘴。
顾临风放慢脚步,假装不经意地靠近。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
越是靠近那扇被封住的门,他额角的隐痛就越发清晰,太阳穴突突地跳,耳朵里似乎还灌进一种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嗡鸣声。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某种颜料混合着灰尘的陈旧气味?
不,好像还有一点点别的,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冷的气息。
他停在距离美术室门口几步远的地方,目光扫过那两道封条,然后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门旁边那扇巨大的、磨砂玻璃的窗户上。
窗户关着,里面拉着厚厚的深蓝色窗帘,遮得严严实实。
就在他的目光掠过那扇被窗帘遮蔽的窗户时,一种强烈的、被什么东西在暗处窥视的感觉,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
冰冷,黏腻,像一条湿滑的蛇顺着脊椎爬上来。
顾临风猛地扭头!
走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只有远处拐角传来几个学生模糊的说笑声。
是错觉吗?
他心跳得飞快。
但那被窥视的感觉如此真实。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门。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门框下方、靠近地面的地方,似乎有一点异样。
他蹲下身,凑近细看。
在深色的门框与同样深色的水磨石地面的接缝处,有一小片极其细微的、近乎透明的粉末。
如果不是角度正好,光线反射出一点点微弱的晶光,根本不可能被发现。
他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沾了一点,凑到眼前。
粉末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无色的透明感,但在阳光下转动,又能看到内部极其细微的、冰晶般的棱面反光。
触感冰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感,仿佛下一秒就会融化消失。
这绝不是普通的粉笔灰或者墙灰。
这是什么?
顾临风皱紧眉头。
它和昨晚那个女生在旧校舍门口拿出的古旧圆盘,还有镜子里拍出的反手印,以及自己这该死的能看见“脏东西”的眼睛……这一切混乱的碎片,在他脑海中激烈地碰撞着,试图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却又被一层更浓重的迷雾笼罩。
下午的课程在一种沉闷的、心照不宣的低气压中度过。
老师们讲课的声音似乎都刻意压低了些,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忧虑。
关于陈晓雨的失踪,各种版本的小道消息在课桌底下飞快传递,恐惧像无声的潮水,在年轻的面孔下悄然蔓延。
放学***响起,学生们如同被惊散的鸟雀,迅速收拾书包离开,仿佛多留一刻,那无形的厄运就会沾染到自己身上。
很快,喧闹的教室就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桌椅碰撞后的寂静。
顾临风磨蹭到最后。
他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夕阳的余晖将走廊染成一片昏黄,尽头那扇贴着封条的美术室门,在光线的阴影里显得格外阴森。
额角的隐痛又开始了,一阵紧似一阵。
他犹豫着,最终还是迈步朝那个方向走去。
他想再去看看,也许能发现点什么。
走廊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脚步声,显得格外空旷和响亮。
就在他走到距离美术室门口还有十几米的地方,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从走廊拐角的阴影里闪了出来,恰好挡在了他的去路上。
顾临风脚步一顿。
是那个女生。
昨天在旧校舍门口焚香、手持古旧圆盘的女生。
她依旧穿着明德宽大的校服,身形显得纤细单薄。
夕阳的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朦胧的金边,但她的脸却隐在背光的阴影里,看不真切表情。
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看着自己摊开的右手掌心。
顾临风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他看到她掌心托着的,正是昨天那个样式古旧、边缘磨损的黄铜色圆盘。
圆盘中心镶嵌着一根纤细的、似乎是某种黑色石质的指针。
那指针……在动!
就在顾临风看清的瞬间,那根黑色的指针像是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极其剧烈地、左右摇摆着!
幅度之大,几乎要跳出圆盘的范围!
指针尖部死死地指向顾临风……不,准确地说,是指向他身后——高一(3)班教室的方向!
女生猛地抬起头!
她的目光锐利如电,瞬间穿透了走廊里昏黄的光线,牢牢钉在顾临风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惊讶,反而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审视,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警告意味!
顾临风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几乎要冻结他的呼吸。
他想开口,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你……”女生没有说话。
她只是深深地看了顾临风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然后,她猛地一合手掌,将那剧烈摆动的圆盘紧紧攥在手心,毫不犹豫地转身,步伐极快,几乎是跑着消失在走廊另一端的楼梯拐角。
顾临风僵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
夕阳的光线一点点偏移,走廊的光影随之变化,阴影逐渐吞噬了更多的空间。
那根剧烈摆动的黑色指针,还有女生最后那个冰冷的、含义不明的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子里。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自己刚刚离开的高一(3)班教室。
教室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灯,一片昏暗。
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
顾临风几乎是跑着冲回了教室门口,一把推开了虚掩的门!
夕阳最后一点残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照进来,在空荡的桌椅和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
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
他喘着气,目光急切地扫过整个教室。
桌椅整齐,黑板擦得干干净净,似乎一切正常。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自己靠窗的那个座位上。
然后,他的呼吸骤然停滞。
在他自己的课桌桌面上,那张昨天还光洁平整、只有张超刻下的几道划痕的桌面,此刻,清晰地印着一个巨大的、湿漉漉的手印!
掌纹粗大,五指张开,覆盖了大半个桌面。
那水痕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着微光,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地蒸发、变淡。
但那指印的方向……顾临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炸开,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
那不是一个正常按上去的手印。
掌根朝外,五根手指的指尖,正死死地、朝着他座位的方向——指了过来!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刚刚离开不久,就坐在他的位置上,用它冰冷湿漉的手掌,按着桌面,留下了这个无声的、指向明确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