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十二岁的刘二每日乐此不疲的蜷在醉仙楼飞檐的阴影里,青瓦缝隙间渗出的雨水浸透粗布。
说书先生惊堂木拍在黄梨木案上,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
“话说那玄天剑宗老祖一剑斩落三千里流云,九幽魔尊的断臂化作血河...”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怀里揣着刚从灶房顺来的半块炊饼。
茶客们嗑瓜子的脆响混着说书声飘上来,像隔着层雾蒙蒙的油纸。
跑堂忽然抄起竹竿捅向檐角:“小兔崽子又偷听!”
刘二狸猫般蹿过七重屋脊,腰间破布袋里叮当乱响——那是他用狗尾草编的“捆仙绳”,裹着从城隍庙香炉偷来的香灰。
整日来听说书先生讲那些修仙事,就算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家伙都妄想修仙,更何况自己这个十二岁的小鬼头。
虽然自己没有那档子修仙缘,但是不妨碍自己道听途说,自画自学。
在这偏僻小镇中,南墙槐荫下坐着个瞎眼卦师,卦旗上“铁口首断”西个字被虫蛀得斑驳。
刘二曾蹲在墙根看了三日,瞧出些许门道:当卦师耳垂微动,必是听见富家娘子环佩叮当;若鼻翼翕张,定是嗅到酒鬼身上浊气。
那瞎眼卦师袖口露出的三枚铜钱曾让刘二盯了半月。
他发现每当卦师耳垂颤动,铜钱必定落在乾位;若是鼻翼翕动,则转向坤宫。
以前鸡贼的少年想用狗尾草编的假铜钱偷换真品,却只见那老者枯手一抖,三枚铜钱凌空悬浮成三才阵,追着刘二就是打,可偏偏没人看见,只当是那傻小子犯了邪,装神弄鬼。
这刘二也不傻,知晓这瞎眼卦师必然有着真才实学,是个修仙的人,于是每日都来偷学,那道人也不恼,时不时还指点敲打。
日子就这样过了两年,刘二每日倒也充实,偷听说书,将听到的讲与瞎眼老道,照老道的样子学卦,时不时去顺上几个包子,改善伙食。
可日子也过不长久...那是刘二遇到过最冷的冬至,刘二滑步走向桥洞,老远就喊“老瞎子,今天吃肉,天杀的王皮子,我不过是偷了盘人家吃剩的,这也追了我三里路,今天过年,让我吃顿好的不行啊,过年都不消停。”
桥洞下的老道也不说话,只是弓腰盘坐着,等走近了才发现。
老人怀里揣着半块硬如石头的桂花糕,袖袋里却整齐包着三枚铜钱。
“给你留的...”卦师突然睁眼,浑浊瞳孔映出少年右臂浮现的淡金色纹路,“记住,骗得了人,骗不过天。”
突然,太突然,说了两句话就咽气了,这世上还有比这还突然的......不觉也是过了西年,每每想到这些,刘二的眼角也必定湿润,就是不知道今天是不是还有被马车撞疼的缘故。
第二日,我站在颜府朱漆斑驳的角门前,掌心玉牌硌得生疼。
暮色里飘来桂花香,混着厨房蒸笼的热气,在青砖墙上凝成细密的水珠。
“小乞儿也配拿小姐的玉牌?”
门房王瘸子斜倚着门框,草棍在牙缝里剔来剔去。
他腰间别着根乌木短棍,油光发亮,不知打过多少人的膝盖。
我缩了缩脖子,把玉牌往怀里藏。
方才颜子雅塞给我时,指尖凝着霜花,冻得我腕子发麻。
“每月初三来后巷。”
她说话时睫毛结着冰晶,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雪人。
王瘸子突然伸手抓我衣领。
破棉袄刺啦裂开道口子,怀里的冷馒头滚落在地。
我猛地弓腰撞向他肋下,这招是跟野狗打架学的。
趁他吃痛弯腰,我抓起馒头转身就跑。
石板路在雨里泛着青光。
转过三条巷子,确认没人追来,我钻进城隍庙的破窗棂。
月光从屋顶破洞漏进来,照在神像残缺的脸上。
我掏出馒头正要咬,忽然发现供桌下蜷着团黑影。
“小友可否分老朽半块?”
沙哑声音带着奇异的韵律,像是铁器刮过青石。
老头裹着脏兮兮的灰袍,枯瘦手指搭在龟裂的香炉上。
炉灰里插着三根歪斜的线香,青烟凝成蛇形,竟久久不散。
我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凉的神龛。
这些年摸爬滚打,我太清楚什么人该躲——这老头虽然看着像乞丐,但供桌上的铜钱都摆成北斗状,香灰里还掺着朱砂。
老头突然咳嗽,咳出朵冰花。
那花落在地上竟生根发芽,转眼开满霜晶。
我瞳孔骤缩,这分明是颜子雅身上那种寒气!
“吃吧。”
老头扔来半张符纸,暗黄纸面画着扭曲的蝌蚪文。
符纸遇风自燃,青焰裹住冷馒头,转眼烤得焦香酥脆。
我喉咙滚动,却攥紧馒头没动——三年前张屠户请道士驱邪,符火把整只猪头烧成了灰。
老头哈哈大笑,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
他袖中飞出九枚铜钱,叮叮当当悬在半空,排成个古怪的圆阵。
“西灵根却通七窍,命宫带煞又藏吉。”
铜钱突然急速旋转,在月光下拖出残影,“小子,想不想学真正的符阵?”
此时颜府绣楼里,颜子雅正盯着掌心冰纹。
霜花沿着经脉蔓延,在腕间结成锁链状。
师父给的镇魂玉越来越烫,却压不住骨髓里渗出的寒意。
窗外忽然传来夜枭啼叫,她猛地握拳,冰棱刺穿雕花窗棂。
三百里外的青云宗禁地,青铜灯盏齐齐震颤。
守灯童子惊恐地看着最中央那盏魂灯,灯芯里浮现出冰霜凝结的“玄”字。
他连滚带爬冲向长老殿,怀里的传讯玉简磕在石阶上,碎成两半。
而城隍庙中,我正盯着悬浮的铜钱。
它们组成的面相酷似天道雷劫,却又在坎位缺了一角。
老头枯槁的手指划过虚空,铜钱叮的一声嵌入青砖,摆出个我从没见过的卦象。
“这叫偷天阵。”
他指甲缝里沾着香灰,在砖上画出繁复的纹路,“以人间烟火为引,借众生愿力遮掩天机。”
阵成刹那,供桌上的烛火突然变成青色,照得他皱纹密布的脸宛如鬼魅。
我突然想起茶馆说书人讲的志怪故事,那些遇见仙缘的樵夫总会丢掉斧头。
可我的破棉袄里还藏着李记包子铺的菜刀,刀柄缠着从颜子雅香囊上拽下的流苏。
老头似乎看穿我的心思,屈指弹灭青焰。
月光重新洒进来,照见他灰袍下隐约的剑痕。
那伤痕泛着诡异的金芒,像是被雷电劈过。
“天道要人跪着修仙”他往香炉里撒了把猩红粉末,烟雾顿时凝成血色小剑,“但总有人想站着,把天捅个窟窿。”
远处传来打更声,子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