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浸透了他的皂隶服,冰凉的湿气顺着膝盖爬上来,像无数细小的针,扎进他自阉后尚未痊愈的伤口。
新浆洗的粗布领口磨着脖颈,每低一次头,就刮出一道红痕。
他盯着青石板上斑驳的苔藓——那是常年跪出来的印子,苔藓沿着跪痕生长,像一条蜿蜒的绿蛇。
"阉竖也配碰税籍?
"典史王德贵踹开房门时,靴底还沾着昨夜赌钱的骰子。
他眯起三角眼,目光在赵无涤身上刮了一圈,突然抬脚将一摞泛黄的鱼鳞册砸过去。
册页"哗啦"散开,最上面那本《永昌三年田赋录》恰好翻到记载赵家祖田的那页,墨迹早己被茶水晕染成一片模糊的乌云。
"今日放衙前理清这十年田赋。
"王德贵故意用鞋尖碾过册页,牛皮靴底在"赵氏十二亩"的字样上拧出黑印,"错一处,就滚回你的乞丐窝!
"赵无涤的指尖在触到账册时微微一顿——封面边缘有细微的齿痕,像是被人用牙齿啃过。
父亲生前说过:"贪官改账,必在装订处留蜡。
齿痕愈深,贪心愈重。
"油灯将尽时,赵无涤己翻到第七本鱼鳞册。
廨舍的窗纸破了洞,夜风裹着更夫的梆子声漏进来。
他借着飘摇的灯焰,看见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佝偻着背,活像一只被拔了毛的鹌鹑。
指甲早用蜂蜡涂过,此刻正轻轻刮擦着中缝处的蜡封。
突然,一粒芝麻大的蜡块落在砚台里,在残墨中浮起诡异的朱红色。
"弘昌六年春,河泊所鱼课银二百两……"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正是父亲临终那年,全县渔民饿死三成的灾年。
账册边缘还粘着半片鱼鳞,在灯下泛着青黑的光——是鲥鱼的鳞,这种鱼只活在清水河,而那年河泊所上报的文书里明明写着"河水尽赤,鱼虾绝迹"。
"原来如此。
"赵无涤佯装咳嗽,将咳出的血沫抹在关键页码上。
血珠渗进纸纤维,显出几行被茶水洗过的暗记。
另取一张白纸,用茶汤写下真实账目——茶汤干透后字迹会消失,遇热才会显形。
这是父亲任师爷时教他的法子,茶汤要混三成米浆,写时手腕得悬空三寸。
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时,他突然按住太阳穴:"大人,这册页有古怪……"王德贵冲进来时,赵无涤正"虚弱"地指着账册:"您看这改动的笔迹……"典史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酒气混着蒜臭喷在他脸上:"放你娘的——""《大周律·户婚》载:"赵无涤突然高声背诵,声音像钝刀刮过青石,"妄增税亩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他的手指精准点在一处墨渍上:"这叁字是贰字改的,您瞧这笔锋转折——"满堂胥吏僵住了。
谁也没想到,这个跪了一整天的阉人,竟把整部《大周律》刻在了脑子里。
角落里传来"啪嗒"一声——是老书办惊得掉了烟袋,铜锅砸在砖地上,溅起的火星子落在赵无涤脚边。
王德贵的脸色由红转青,最终挤出一丝扭曲的笑:"赵书办……果然心细如发。
"赵无涤低头,藏起嘴角的冷笑。
他当然"心细"——那三十亩被县令妻弟强占的桑田,他可是一个字都没往上抄。
子时的廨舍里,赵无涤拆开发簪。
蜡块在烛火上融化后,露出半粒珍珠——正是县令小妾耳坠上遗失的那颗。
三个月前的中秋宴,那女人倚在县令怀里吃葡萄,珍珠坠子晃得满院丫鬟眼红。
现在它躺在他掌心,裹着蜡衣,像一颗待孵的毒卵。
他蘸着珍珠粉,在空白账本上写下:"癸酉年三月初七,王德贵贪河泊所银。
"清官要证据,贪官要借口。
而他,正在锻造一柄能杀人的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