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槐花簌簌老槐树的枝桠在热浪中微微颤动,满树白花如同坠落的云絮。
蝉鸣从树冠深处炸开,声波裹挟着正午的燥热,在晒得发白的青石板上漾起波纹。
小勇赤脚踩着碎瓷片似的日影奔过晒谷场,汗津津的后背粘着语文课本,
封皮上《故乡》的插图被洇湿成模糊的墨团。堂屋的竹帘正在风中痉挛,
劈啪作响的竹篾将阳光切成碎片。母亲纳鞋用的锥子歪在门槛缝里,银针还穿着半截麻线,
线头在穿堂风里瑟瑟发抖。小勇的喉结滚了滚,
喉间泛着槐花蜜的甜腥 -一那是晨起时母亲用井水给他调的,
陶碗边沿还凝着两颗将坠未坠的水珠。"妈!"喊声撞在糊满旧报纸的土墙上,
惊飞了梁间筑巢的灰雀。灶台余温尚存,铁锅里浮着几片蔫黄的菜叶,
案板裂缝里渗着黄瓜的汁液,凝成琥珀色的泪滴。小勇的手指划过纺车积灰的转轮,
靛蓝棉线在木轴上缠成死结,像条被斩首的蛇,蛇尾还勾着半朵未完成的并蒂莲。
东厢房的门轴发出垂死的呻吟。祖母的裹脚布在砖地上拖出黏腻的轨迹,
松垮的眼皮下渗出浑浊的光。她枯枝般的手掌突然钳住小勇的肩胛,指甲穿透汗湿的粗布,
在锁骨处刻下月牙形的血痕。"县里绣坊开了速成班.."祖母喉间翻滚着痰音,
袖口抖落的槐花瓣跌进小勇的衣领,"你爹说..…八千块能起三间亮堂的瓦房。
"昨夜残存的记忆突然在烈日下显影。月光曾将两个扭曲的人形拓在窗纸上,
父亲粗粝的手掌捂住呜咽的缺口,母亲发间的木梳咔嗒坠地,
梳齿在青砖上迸裂成十二道寒星。此刻后院的鸡笼传来异响,
小勇看见父亲正蹲在井台边磨柴刀,刃口在磨刀石上刮出猩红的铁屑,
混着井水的血丝蜿蜒着渗进砖缝。一阵狂风掠过天井,槐花如雪崩般倾泻而下。
小勇弯腰捡起母亲遗落的顶针,铜圈内侧还留着经年累月摩挲出的凹痕。
西墙根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他转身时只瞥见半截断裂的麻绳在风中摇晃,
绳结处新鲜的纤维茬口白得刺眼。“哇!
我要去找我妈……”小勇捂着脸一边哭一边朝着门外的田野跑去。
第二章:绿皮车厢站台的水泥地被正午日头晒得发白,
汗酸味混着铁轨间的尿骚气直往鼻腔里钻。小勇的布鞋险些被挤掉,
父亲钳子般的手突然将他提起,他像只被掐住翅膀的雏鸟悬在半空。
穿蓝布衫的老妇人挎着竹篮擦过他们身侧,篮里捆着翅膀的母鸡突然扑棱,
落下一片灰褐色的绒毛粘在父亲汗湿的后颈。墨绿色车皮轰隆着碾碎空气,
车窗玻璃映出无数张扭曲变形的面孔。小勇被推搡着跌进车厢,鞋底黏着不知谁吐的甘蔗渣。
硬座底下积着瓜子壳和烟蒂,父亲将他塞进这个不足三尺的缝隙,
腐烂橘皮的气味顿时糊住口鼻。斜上方垂着条裹泥的裤管,破洞里露出的脚踝长满铜钱癣,
随车轮颠簸一下下蹭着他的耳尖。"往南走三百里就是徐州。"沙哑的声音从厕所方向飘来,
蹲在门边的男人用报纸卷着旱烟。他左脸的疤痕在阴影里蠕动,像条吸饱血的蜈蚣。
父亲佝偻着摸出油纸包,半张烙饼的焦痕还带着灶火的温度一那是今晨祖母拄着拐杖,
踩着露水送到村口的。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渐渐凝成实体,小勇蜷缩的膝盖开始发麻。
过道里挤满扁担挑着的蛇皮袋,有个麻袋突然挣动,露出半只青灰色的猪蹄。
戴红袖章的人提着行李骂骂咧咧经过时,父亲猛地捂住他的嘴,粗粝掌心沾着铁锈味的汗。
夜色漫进车窗时,疤脸男人摸出铝制酒壶。劣质白酒的气息在空气里织网,
他说自己去年在蚌埠扒煤车,被铁警的探照灯照到时摔断了三根肋骨。
"娃他娘在常州给人缝纫衣裳。"他对着壶嘴喃喃,黢黑的指甲抠着窗框结痂的油漆,
"等挣够钱就开个裁缝铺子。"小勇的额头抵着冰冷车壁,
杨树影子在月光下连成苍白的河流。他突然想起开春时节,
母亲总在鸡鸣时分挎着柳条筐出门。沾着晨露的杨絮堆在窗台晾晒,午后阳光穿过时,
会变成无数个毛茸茸的太阳。
“那些絮朵如今该装满两个枕头了吧?”小勇下意识去摸贴身口袋,
却只触到半块硬成石头的烙饼渣。父亲鼾声响起时,厕所溢出的污水正蜿蜒漫过手背。
小勇数着对面座位底下横七竖八的布鞋。十四只沾满泥浆的脚,
像极了晒谷场上被暴雨打落的歪扭麦穗。远处忽然传来婴孩啼哭,
母亲哼过的摇篮曲在铁轨轰鸣中若隐若现,恍惚间他竟分不清那声音来自记忆还是夜风。
第三章:血色麦浪牛车在龟裂的土路上颠簸,车辕摩擦声像钝刀刮着耳膜。
赶车老汉的汗巾早已被黄尘染成土色,他第五次回头打量这对父子,
浑浊的眼珠扫过父亲磨破的衣领,终是忍不住开口:“王庄这两年不待见外乡人。
"话音未落,辕牛突然扬起脖颈发出长哞,远处高粱地里惊起成群灰雀,
扑棱棱的振翅声里裹着某种不安的震颤。暮色像打翻的墨汁漫过天际时,
老汉猛拽缰绳刹住牛车。枯瘦的手指深深掐进车板裂缝,他盯着地平线上游动的火光,
喉结上下滚动:"去年腊月…他们拿钉耙打瘸了三个收药材的。
"父亲往小勇怀里塞了个粗布包袱,里头裹着半块发硬的玉米饼,
饼皮上还沾着祖母缝补衣裳时常用的靛蓝线头。第一块土坷垃砸中车板时,
空气里炸开犬类特有的腥臊气。十几条黑影从麦垄间直起身,锄头尖在残阳下泛着暗红,
恍若浸血的镰刀。老汉的烟袋锅当啷坠地,他佝偻着钻进车底的动作快得不像六十岁的人。
小勇被父亲拽下牛车的瞬间,听见布匹撕裂的脆响—那是母亲去年用槐花染的土布裤管,
此刻正挂在生锈的车钉上飘荡。"跑!"父亲的嘶吼混着犬吠刺破耳膜。
麦芒化作千万把淬毒小刀,割开小勇裸露的脚踝。他踉跄着踩到软物,
低头瞥见半截腐烂的田鼠尸体,蛆虫正从空洞的眼窝涌出。身后传来金属入肉的闷响,
父亲的后背陡然绷直,有温热的液体溅在小勇后颈一不是汗,是带着铁锈味的腥甜。
月光突然变得粘稠,麦浪在夜风里扭曲成青黑色的旋涡。小勇的布鞋陷进湿软的沟渠,
腐殖质的沼气裹着父亲的血腥味直冲天灵盖。追喊声忽远忽近,
某个瞬间他听见当地方言在叫骂"卖媳妇的畜生",
恍惚想起货郎曾说王庄的光棍最多能凑出五桌麻将。父亲突然将他按进灌溉渠,
腐烂的稻草混着死水灌进鼻腔。透过交错的芦苇杆,他看见三条精瘦的土狗正在分食玉米饼,
涎水混着饼渣滴落在自己刚才陷足的位置。追捕者的胶鞋踩着渠边淤泥经过时,
父亲肋骨处的伤口正往他衣领里渗血,那热度竟比正午的日头还要灼人。
当火把的光晕重新在东南角亮起,父亲背着他钻出沟渠。月光下的小勇这才看清,
父亲左肩插着半截生锈的耙钉,随着奔跑动作在皮肉里搅动,暗红的血渍早已洇透整个后背。
麦田尽头突然现出断崖般的阴影,那是公社时期废弃的砖窑,张着獠牙参差的豁口。
追兵的火把汇成流动的光河,父亲在窑洞口猛然踉跄。
小勇的头皮突然刺痛一一绺头发被窑顶垂下的蛛网黏住,蛛丝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
网上还挂着干枯的蛾子翅膀。父亲用豁口的镰刀割断蛛网时,洞口传来恶犬刨土的声响,
混着男人们用铁锹刮擦砖块的锐响。"闭眼。"父亲突然捂住他的口鼻,
纵身滚进窑洞深处的积灰堆。陈年煤灰腾起的黑雾中,小勇的瞳孔被刺痛出泪水,
却仍清晰看见洞口的光晕里,浮现出四五条拉长变形的黑影。
某个瞬间他竟觉得那些影子格外熟悉,就像开春时母亲被拖上面包车那夜,
院墙上晃动的鬼魅。砖块坍塌的轰鸣在耳畔炸开时,父亲用整个身躯将他压进角落。
腐坏的木梁在头顶吱呀作响,混着追兵"砸死这些贩子"的咆哮。小勇的太阳穴突突跳动,
突然想起离家那日,老槐树的根系也是这样在泥土里狰狞虬结。当第一缕天光刺破砖缝,
小勇在父亲僵冷的怀抱里苏醒。血渍在麦茬地上凝成蜿蜒的褐红色溪流,
尽头处躺着个穿解放鞋的男人一一正是昨夜叫骂最凶的那个,此刻他的脖颈以诡异角度扭曲,
手里还攥着半块染血的绣帕。小勇爬向那人时,惊觉那帕子上的并蒂莲纹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