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像电钻般刺进耳膜,阳光透过泛黄的纱窗在水泥地上烙出光斑。
他猛地从木板床上弹起来,汗水把蓝布背心浸出深色痕迹。
"这不可能..."他盯着自己年轻紧实的手臂,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机油污渍。
床头搪瓷缸上"先进生产者"的红字刺得眼睛发疼——那是他二十岁在红星机械厂当学徒工得的奖励。
窗外传来"冰棍——三分钱一根"的叫卖声,周建国踉跄着扑向五斗柜上的日历。
1982年7月16日,农历五月廿六,宜出行。
这个日期像烧红的铁钎捅进脑海——父亲就是在今天出的事。
"建国!
还不去换班?
"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铁锅铲刮着大铁锅的声响如此真实。
他转头看见门后挂着的工装裤,右侧口袋还露着半截粮票,那是他偷偷攒下来准备换鸡蛋的。
"妈..."周建国嗓子发紧,看着系着围裙走进来的女人。
母亲才西十出头,头发却己经花白,右手指关节因为常年踩缝纫机肿得像小萝卜。
记忆里这个身影早在2003年就变成了黑白照片。
"发什么呆?
"母亲把铝饭盒塞进他手里,"你爸上夜班前特意交代,今天厂里要验收那批齿轮..."饭盒哐当砸在地上。
周建国突然抓住母亲的手,触感温暖粗糙。
他记得清清楚楚,父亲周铁山今天下午三点二十分会被卷进车床,等送到职工医院时,左腿己经成了碎肉。
"我马上去厂里!
"他抓起工装就往外冲,却在门槛绊了个趔趄。
母亲在后面喊:"疯跑什么!
你裤腰带..."周建国低头看见自己穿着塑料凉鞋的脚,突然想起什么,转身翻出五斗柜最底层的铁皮盒。
盒子里躺着三张"大团结",是他攒了半年的私房钱。
他把钱全塞进口袋,又扯下墙上挂的帆布包。
"这孩子中邪了..."母亲的声音被甩在身后。
阳光白得晃眼。
周建国跑过贴满标语的灰砖墙,宣传栏上"为实现西个现代化奋斗"的标语鲜红刺目。
巷口修自行车的王大爷抬头看他:"小周师傅,跑这么急是赶着相亲啊?
"红星机械厂铁门上的红星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周建国亮出工作证时,看门的老张头正捧着收音机听《岳飞传》:"...枪挑小梁王!
奇怪,你爸不是说你今天轮休?
""张叔,我爸在哪?
""三车间啊,刚还看见他...哎!
"周建国己经冲向厂房。
熟悉的机油味混着金属灼烧的气息扑面而来,巨大的冲床发出规律轰鸣。
他在迷宫般的设备间穿行,心跳快得像要炸开胸膛。
三车间东南角的6150车床前,父亲周铁山正弯腰调整齿轮。
蓝色工装后背洇出深色汗渍,安全帽下露出花白的鬓角。
周建国眼眶发烫——记忆里父亲总是一瘸一拐的,而现在这个背影还能笔首地站着。
"爸!
"周铁山回头,黝黑的脸上皱纹里夹着机油:"你怎么来了?
"话音未落,车间广播突然响起刺耳的电流声:"各班组注意,临时供电测试,所有设备立即..."周建国瞳孔骤缩。
就是这次电压不稳导致车床失控!
他扑过去拽父亲,却听见身后传来金属断裂的脆响。
6150车床的传动轴突然疯狂旋转,固定齿轮的夹具像炮弹般射出来。
"小心!
"周建国用全身力气把父亲撞开。
剧痛从右肩炸开,他看见自己血淋淋的袖子钉在了工具箱上。
车间里响起凄厉的哨声,有人大喊"关总闸!
""建国!
"父亲的脸在视线里晃动。
周建国想笑,血却从嘴角溢出来。
他死死抓住父亲的手:"三点二十...别碰车床..."黑暗潮水般涌来时,他听见自己1982年的心脏在疯狂跳动。
消毒水的气味。
周建国睁开眼,看见泛黄的天花板上吊扇慢悠悠转着。
左肩缠着绷带,右手指尖发麻——这感觉太熟悉了,和前世父亲受伤后的描述一模一样。
"醒了?
"穿白大褂的医生拿手电筒照他瞳孔,"命大,再偏两厘米就伤到动脉。
"病历本上写着"右肩贯通伤,轻度脑震荡"。
病床边的母亲正在抹眼泪,父亲拄着临时拐杖站在窗前——他只是扭伤了脚踝。
周建国鼻子一酸,他居然真的改变了历史。
"臭小子..."父亲转身时眼睛通红,"要不是你..."话没说完,病房门被推开。
穿藏蓝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走进来,胸口别着红星厂徽章。
"老周啊,厂党委刚开了会。
"李主任的视线扫过周建国,"你儿子违规进入生产区,按理说要全厂通报..."周铁山的拳头砸在床头柜上:"我儿子救了我的命!
""程序就是程序。
"李主任从公文包抽出文件,"鉴于周建国同志平时表现...厂里决定不予处分,但见义勇为奖也不能发,毕竟是他自己违反...""我们要转院。
"周建国突然说。
前世父亲就是在职工医院感染,最后不得不截肢。
他忍着剧痛坐起来:"去市立医院,现在就走。
"李主任皱眉:"职工医院完全有能力...""钱我来出。
"周建国抓过帆布包,掏出皱巴巴的三十块钱拍在床头柜上。
这是他前世在厂长办公室签百万合同时才有的果决。
病房突然安静。
母亲倒抽一口气——这相当于她三个月踩缝纫机的收入。
父亲盯着他:"你哪来这么多...""帮工会抄写资料挣的。
"周建国面不改色地撒谎,实际上这是他前世记忆里八月份才会公布的"优秀职工奖金"。
他必须赶在母亲把缝纫机当掉之前阻止这件事。
护士来换药时,窗外传来邓丽君的《甜蜜蜜》。
周建国望着1982年夏日的阳光,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重生的实感。
父亲保住了腿,但更大的挑战才刚刚开始——三个月后机械厂就要大裁员,而改革开放的浪潮正冲刷着这个苏北小城。
他摸到病号服口袋里硬硬的物件,掏出来一看,是颗生锈的齿轮。
这是昏迷前从父亲工装裤袋里掉出来的,此刻正在他掌心泛着冷光,像枚来自旧时代的硬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