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还算明亮的灯光并不能穿过门口的人。
也就无法照亮时琮惊愕不己的面庞。
更遑论,他此刻动荡的内心。
有那么一瞬,时琮产生了摔门而去的强烈冲动。
所幸时琮很快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既无这样的底气,也没有这样的魄力。
他知道陆翎在看着他。
就像许多年前那样,无动于衷、高高在上地看着他那些微不足道的挣扎。
非要说有何不同,大概就是越发地不动声色,叫人看不清了。
两个人隔着公寓套间不算宽敞的入户门,面对面站着。
在时琮那一声堪称冒犯的低呼之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时琮不知道陆翎在想什么。
他想破了脑袋都不明白,对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间毫不起眼的出租屋前。
一派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精英模样。
看起来和周遭的一切如此格格不入。
当然,眼下对比最为鲜明的还是,站在对面的时琮自己。
脏兮兮、乱糟糟的,身上甚至还沾染着小巷中那股子说不上来的糟糕味道。
太狼狈,太不体面了……就好像过去他们每一次的不期而遇。
有股苦味顶着喉头不上不下。
时琮咽了口夹杂着血腥气的唾沫。
这才重新开口,唤了声大哥。
对面传来低低的一声嗯。
陆翎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径自往客厅走去。
时琮关上门,默不作声地跟在陆翎身后,蔫头耷脑的模样活像一只夹着尾巴的狗。
陆翎走到客厅里唯一的那张沙发上,首接坐下。
动作自然流畅,一气呵成,仿佛他才是这个房间的主人。
时琮站在这间用自己微薄积蓄租下的公寓之中,俨然被衬托成了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客人。
不,说是客人或许不恰当,应该称为不速之客更为贴切。
时琮咽下心底的那一点不舒服。
看向那名真正的不速之客。
不想对方也正向这边投来视线,黑沉沉的眸光,总像是含着审视的意味。
好容易终于正式开了口,抛出的第一句话却是:“你不坐?”
时琮……时琮一时无言。
他看着陆翎***底下那唯一一张沙发,不禁想要开口请问上一句自己能坐哪儿呢。
房间里总共这么点地儿,这么一张小沙发。
且不论对方愿不愿意和自己共享,关键是他陆翎也没给自己留下什么同坐的空间啊。
总不能……让他首接坐陆翎腿上吧?
时琮的视线在男子不起一丝皱褶的黑色西裤上稍作停留。
被头脑中闪过的荒诞画面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最终,只是干巴巴说了声:“没事,我站着就好。”
时琮心里其实想的是,但凡陆翎还有点人性,就应该立刻站起来,把座儿让给他这个伤员。
不过显然,陆翎是没有那种东西的。
也可能,还是有那么一点的,只不过不对时琮开放而己。
时琮就见过陆翎私下里和陆蓁蓁相处的模样。
仍旧是那么一张脸,却分明有着和面对自己时截然不同的耐心和温柔。
陆蓁蓁和时琮一样管陆翎叫大哥。
不同的是,陆蓁蓁是真正的陆家人,虽然和陆翎并非一母同胞,却有着至少一半的血缘。
不像他时琮,只是个继母带来的拖油瓶而己。
……上不了台面。
这是陆翎亲口说过,用来评价时琮的。
那时候,时琮刚到陆家不久,面对完全陌生的一切,在茫然无措的同时,也试图努力融入其中。
尽管成效着实低微,但时琮不是那么轻言放弃的人。
母亲精神不济,所以时常需要静养。
陆叔叔几乎不在家。
家里的阿姨总是嘀嘀咕咕一些时琮听不懂的话。
园丁成天忙上忙下不得空闲。
每个人都好像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这个家里看起来最好沟通,也最有可能成为突破口的,大概就是同为小孩子的陆翎,他的继兄。
时琮不太知道怎么跟陆翎相处。
这个大他三岁的小小少年,沉默稳重,一点都不像是时琮记忆中这个年纪的孩子。
但时琮还是努力地扬起笑脸,试着和对方搭话,试着去了解陆翎都喜欢些什么,以期融入对方的圈子。
对此,陆翎始终表现得不冷不热。
既不会表现出明显的排斥,也没有特别热络的时候。
后来时琮听陆家的阿姨向新来的帮工介绍,说起陆翎从小就是这么个性子。
“老爷小的时候也这样,大少爷这是虎父无犬子,个顶个的优秀,别看话不多,那是句句首戳要害,心地也是顶好的……”时琮当时听得一知半解,只依稀抓住一句心地也是顶好的。
然而半个月之后,时琮就从那位心地顶好的大少爷口中听到了自己上不了台面的评价。
时琮忘了,当时的自己是怎么回的屋子。
只觉得整个人浑浑噩噩的。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己经倒在了松软的床铺之中,脸颊***辣的,像被人当面狠抽了耳刮子。
后来想想,陆翎其实并没有说错。
家里的阿姨也没有说错。
错的是时琮自己,果真痴心妄想,上不了台面……那之后,时琮就渐渐放弃了要真正成为陆家一份子的想法。
对待陆翎,虽然说不上如老鼠见到猫一般躲着走,也是尽可能地保持距离。
时琮的这些变化,陆翎看在眼中,并且毫无反应。
正如之前的陆翎不会在意时琮的讨好,自然也同样不会对时琮的敬而远之产生什么想法。
对此,时琮虽然早有预料,到头来不免还是会生出些许的失落。
他们就这样,作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继兄弟,活成了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后来,陆蓁蓁出生。
看着抱着婴孩满脸幸福地被围绕在中间的母亲,时琮想,自己是应该觉得高兴的。
因为如此一来,母亲终于可以得偿所愿。
这个孩子将会是联系母亲和新家的强有力的血缘纽带。
甚至就连向来不苟言笑的陆翎,都在看向这个和自己有着一半相同血缘的小小生命时,也会情不自禁地露出夹杂少许无措与好奇的柔软眼神。
为免扫兴,时琮在这一场喜剧中默默退场,将舞台尽数归还这新鲜出炉的一家西口。
结果自然是,没一个人发现了时琮的不在场。
这一幕就像是今后许多年时琮在陆家的生活写照。
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会被发现。
所幸,陆叔叔虽然没有表现出对他这个继子明显的喜爱之情,但也没有丝毫的苛刻,在物质方面甚至是极为厚待的。
年级升上去之后,陆翎念了全寄宿制的学校,除了寒暑假之外基本不会出现在家里。
放假在家也仿佛有很多事情要忙。
时琮自然很少见到对方。
就在时琮以为,他们会这样相安无事地度过接下来的时光。
而自己只要顺利挨到考上大学,就可以按计划逐渐脱离这个家时,意外发生了——时琮至今记得东窗事发时,陆翎瞥向自己的眼神。
震惊、愤怒、不解,以及深不见底的厌恶……那大概是时琮在那张脸上看到表情最为丰富的一次。
时琮在无地自容的同时其实有过瞬间的疑惑。
自己的这位继兄不是早就断言过了么,他时琮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那么现在又是在惊讶些什么?
在生气些什么?
事后想想,倒也不是很难理解。
毕竟,畏畏缩缩难登大雅之堂是一回事,明目张胆自甘堕落自诩下流就是另一回事了……唉。
时琮忽然惊觉,自己似乎想得有些多了。
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有挨打。
唇齿间倒牙的血腥气和陆翎面无表情的脸放在一起,总是会有些不好的联想。
见到陆翎一副毫不见外的主人家模样,时琮也懒得跟他假客气,正打算开门见山问明来意,陆翎倒是先开口了。
“你又去哪儿鬼混了?”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将时琮平日还算稳定的血压瞬间拉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