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的分量,轻飘飘落在林澈手中。
他要的不是这份文书。
他要的是真相。
调动部分物资的权力,如同在紧闭的黑屋中撬开一道缝隙。
林澈立刻着手。
他要获取第一手的灾情信息。
那些未经粉饰,未被篡改的原始数据。
而非层层盘剥后,送到御案前的虚假太平。
户部的一名郎中被传召至偏殿。
此人姓孙,四十余岁,面容精刮。
他躬身行礼,姿态谦卑。
“陛下,京畿各处安置点所需粮秣、药材,皆有定数,臣部已悉数拨付。”
孙郎中呈上一卷账册。
林澈接过,展开。
墨迹清晰,数目详尽。
每一笔支出都对应着相应的接收单位。
完美无缺。
林澈的指尖在微黄的纸面上轻轻划过。
这账目,太干净了。
干净得像一块从未沾染过尘埃的白布。
“孙郎中,辛苦了。”
林澈合上账册。
“朕想知道,这些物资,具体是如何分发到灾民手中的?”
孙郎中微微一顿。
“陛下,自有各级官吏负责,层层落实,确保无虞。”
“朕要看更细的账目。”
“陛下,灾区事务繁杂,仓促之间,恐难周全。”
孙郎中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林澈不再多言。
“退下吧。”
几日下来,各部官员轮番觐见。
送上来的账目,一份比一份“详实”。
说辞,一套比一套“恳切”。
他们口中的灾区,井然有序,物资充沛,灾民感恩戴德。
林澈看着那些数字,那些文字。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刺向他的认知。
高岳。
陈伯彦。
他们的手,早已将真实的脉络层层包裹。
“小安子。”
林澈唤道。
小安子快步入内。
“奴才在。”
“外面的木匠,能找到嘴严的吗?”
小安子微怔。
“陛下需要做什么?”
林澈走到案前,取过一支炭笔,在废弃的奏章背面勾画。
“一把尺,要刻度精准。”
他画了一条直线,标上细密的刻痕。
“一个水平仪,用竹管,里面装水,看气泡。”
他又画了一个简单的装置。
“一个沙漏,计时用。”
小安子看着图样,似懂非懂。
这些东西,宫里有更精致的。
陛下为何要自己做这些粗陋之物?
林澈放下炭笔。
“官方的度量,朕信不过。”
“朕要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标准,去量一量这灾情的深浅。”
小安子心中一凛。
他明白了。
皇帝要用这些简陋的工具,去戳破那些华丽的谎言。
“奴才这就去办。”
几日后,几件粗糙但实用的工具制成了。
一把直尺,用坚硬的木料打磨,刻度清晰。
一个竹管水平仪,灌了水,中间留着一个小小的气泡。
一个陶制沙漏,里面的细沙经过筛选,流速稳定。
林澈将这些东西交给小安子。
“你挑几个可靠的人,换上寻常衣物。”
“去京郊最大的那个安置点。”
“不要惊动任何人。”
“看,听,记。”
“用这些东西,量一量他们搭建的窝棚有多大,分到的粮食有多少,一天能喝到几次干净水。”
林澈的声音平静。
但小安子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压抑的重量。
“奴才遵旨。”
“记住,安全第一。”
林澈补充一句。
小安子带着两名年轻的内侍,扮作逃难的亲戚,混入了京郊的永安庄安置点。
三天后,他独自一人,在深夜秘密返回宫中。
他跪在林澈面前,未语泪先流。
“陛下……”
小安子声音嘶哑,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他身上的衣服破了几个洞,脸上还有擦伤。
“说。”
林澈的声音没有起伏。
小安子深吸一口不存在的空气,努力平复情绪。
“永安庄……是地狱。”
他开始叙述。
没有帐篷,只有用破布、烂席、树枝搭起来的窝棚,根本遮不住风雨。
所谓的“粥棚”,一天只开两次,每次每人一小碗稀可见底的米汤。
孩子们饿得皮包骨头,老人们蜷缩在角落,眼神空洞。
病了的人,无人问津,只能等死。
呕吐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声不绝于耳。
小安子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小本子。
上面用炭笔记录着歪歪扭扭的数字。
“这是奴才……用陛下的法子,量出来的。”
“一个窝棚,平均不到三尺高,五尺长,要挤五六个人。”
“每日分到的粮食,不足二两。”
“煮水的锅,只有三口,许多人直接喝生水。”
林澈接过本子。
上面的数字,与户部呈上来的账册,如同两个世界。
一个是粉饰的太平。
一个是血淋淋的现实。
怒火,像一团无形的火焰,在林澈胸中燃烧。
他紧紧攥着那本小册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官员呢?”
“胥吏呢?”
小安子低下头。
“奴才看到……他们将成袋的米粮运走,说是……损耗。”
“药材……奴才只看到几包最劣质的草药,还被他们倒卖。”
中饱私囊。
触目惊心。
林澈闭上眼。
再睁开时,里面一片寒意。
“科技破局……”
他喃喃自语。
不,现在还谈不上科技。
但至少,要用最朴素的道理,去对抗这荒谬的现实。
“小安子,你再去。”
“这次,带上一些干净的布,还有我们做的那些小工具。”
“告诉他们,饭前便后要洗手,哪怕没有皂角,用清水多冲洗几遍。”
“饮用水,一定要煮沸再喝。”
“找几个看起来还算明白事理的人,教他们怎么做,让他们带着其他人做。”
小安子有些迟疑。
“陛下,这……有用吗?”
“有没有用,试了才知。”
林澈看着他。
“一点点的改变,也好过坐以待毙。”
又过了几日。
小安子再次回来。
他脸上多了一丝疲惫,但也有一丝不易察셔的微光。
“陛下,那些法子……真的管用。”
“奴才们盯着几个窝棚区,坚持洗手、喝开水的,生病的人明显少了。”
“虽然还是有人不信,但已经有一些人开始效仿。”
甚至有几个读过书的灾民,主动过来询问原理。
还有一名负责登记的低阶老吏,偷偷塞给小安子一小袋炒米,让他路上吃。
林澈心中稍慰。
星星之火。
“还有一事。”
小安子话锋一转,神色变得凝重。
“奴才在灾民中,发现了几拨人,行踪有些诡秘。”
“他们不像寻常灾民,身手似乎……很好,眼神也很警惕。”
“他们不怎么跟人交流,但奴才听到,他们在暗中打听……打听宫里的事,还有……陛下的事。”
林澈的身体微微前倾。
“打听朕?”
“是,问陛下您的喜好,日常起居,甚至……问您最近见了什么人。”
小安子回忆着。
“奴才不敢靠太近,但感觉他们不像是高王爷或者陈相的人。”
高岳和陈伯彦的眼线,不会用这种方式。
那会是谁?
林澈陷入沉思。
这些人的出现,像一根无形的弦,拨动了他心中的警铃。
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夜色,似乎比往日更加深沉。
小安子悄然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