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槐花落时(1970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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砖塔胡同的春天来得磕磕绊绊,老槐树冒出新芽时,张桂兰的肚子己经显了形。

她站在厢房的镜子前,将红棉袄的扣子又往外挪了半寸,镜子里的人影被煤油灯烘得暖黄,腰间的粗布围裙下,凸起的弧度像块发得正好的面团。

“桂兰,该喝药了。”

柳奶奶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推门进来,碗底沉着几片党参,“这是胡同口王大爷给的偏方,说喝了准生大胖小子。”

老人的银发用粗布条束着,围裙上还沾着早上和煤泥的痕迹,指甲缝里嵌着暗红色的线头——那是给未出世的孙子缝虎头鞋时蹭的。

张桂兰接过碗时,指尖触到碗沿的豁口,正是婚礼那晚喝红糖水的那只。

汤药的苦味还没入口,胃里己经开始翻涌,她想起今早路过粮店时,李姐指着她的肚子笑:“看这尖溜溜的形状,准是带把的!”

旁边的刘婶却撇着嘴:“可别学前街老赵家,喝了十副药还是个丫头片子。”

“娘,我实在喝不下了......”她捏着帕子捂住嘴,帕子角绣着半朵未完成的牡丹,是昨夜在缝纫机前盹着时扎破的,“建国说厂子里的女工都喝红糖水,一样养胎......”“你懂什么!”

柳奶奶提高嗓门,惊得窗台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老辈人传下的方子能有错?

你看你这几个月瘦的,脸都快成刀片子了,不补补怎么行?”

老人伸手去摸她的肚子,粗粝的掌心隔着布料擦过皮肤,像块砂纸磨着树皮,“昨儿我去白云观求了签,解签的说‘麟儿指日可待’,你呀,只管安心养着。”

张桂兰垂下眼睑,盯着碗里浮着的油花。

自结婚以来,柳建国每月都会把工资一分不少地交给母亲,唯有上个月,他偷偷藏了五块钱在搪瓷缸底,给她买了半斤奶粉。

奶粉罐还藏在红漆木匣里,她每次打开都只敢用木勺尖挑一点点,兑在玉米面粥里,甜得让人心慌。

院外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是柳建国下班回来了。

他的工装裤膝盖处新添了块补丁,针脚比之前的粗了许多——显然是母亲代劳的。

看见张桂兰手里的药碗,他喉头动了动,从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厂子里发的劳保糖,你尝尝。”

糖块在舌面上化开时,张桂兰听见柳奶奶在厨房嘀咕:“男人家就是心软,这要是生出丫头......”后半句被锅铲碰着锅底的声音盖了过去,她抬头望向柳建国,他正低头擦着自行车大梁,袖口露出腕子上的红绳——那是结婚时她给他系的,说是能“拴住子嗣”。

五月的槐花开得铺天盖地,胡同里飘着甜津津的香气。

张桂兰坐在老槐树下择菜,阳光透过枝叶洒在她身上,像撒了把碎金子。

柳奶奶拄着拐杖站在门口,逢人便说:“桂兰这肚子,准生个带把的,你们瞧着吧。”

“柳婶子这是要抱大孙子了?”

卖豆浆的孙姨推着车过来,铜勺子在木桶里晃出细碎的响,“我那儿还有张送子娘娘的画像,明儿给您捎来?”

“哎哟,那敢情好!”

柳奶奶笑得满脸褶子开花,转身从屋里拿出两把挂面塞给孙姨,“给你家小子煮着吃,咱这胡同里啊,就缺个带把的热闹热闹。”

张桂兰低头盯着菜篮子里的豆角,指甲掐进豆荚时,汁水溅在围裙上,洇出一小片暗绿。

她想起昨夜柳建国说的话:“生男生女都一样,我就盼着孩子健康。”

可当她问起如果是女儿怎么办时,男人却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说:“咱娘这辈子就盼个孙子,你......多担待些。”

暮色西合时,柳建国蹲在煤炉前烧水,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

张桂兰抱着一摞尿布从屋里出来,尿布是用柳建国的旧工装改的,针脚细密地缝着蓝白格子边。

忽然,她感觉肚子里轻轻动了一下,像条小鱼摆了摆尾巴。

“建国,”她轻声叫他,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肚子上,“你觉不觉得......”“别瞎想。”

柳建国的手在她肚子上顿了顿,迅速抽回,从裤兜里摸出支烟点上,“明天我去郊区拉些煤回来,赶在入伏前把过冬的煤球打好。”

烟味混着槐花的甜腻钻进鼻子,张桂兰忽然一阵恶心。

她转身走进屋,红漆木匣里的奶粉罐在月光下泛着微光,旁边放着块蓝布——那是她给孩子裁的小褂,领口处绣了朵歪歪扭扭的花。

窗外,柳奶奶正和陈大爷唠嗑:“我孙子将来啊,准得跟他爹似的,进国营大厂当工人......”七月的蝉鸣像团火,烤得胡同里的青石板发烫。

张桂兰躺在土炕上,汗水浸透了背后的粗布床单。

柳奶奶请来的稳婆在灶台前烧水,铜盆里的剪刀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窗台上摆着一碗红米——那是用来“压惊”的。

“用力啊!”

稳婆的粗嗓门震得窗纸首响,“头胎都费劲儿,你这肚子这么尖,保准是个大胖小子!”

张桂兰咬着毛巾,指甲几乎掐进柳建国的手背。

她看见门框上贴着的“男婴转女”符,那是柳奶奶今早新换的,红纸上的朱砂字还没干透。

忽然,一声啼哭划破闷热的空气,稳婆的声音里带着诧异:“是个丫头......”柳奶奶手里的红米碗“当啷”落地,碎瓷片溅在张桂兰脚边。

柳建国僵在原地,指间的烟头掉在地上,烫出一个焦黑的印子。

稳婆尴尬地咳嗽两声:“姑娘也好,姑娘贴心......”“贴心个屁!”

柳奶奶抓起桌上的符纸撕得粉碎,“柳家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老人转身摔门而去,门框上的喜字被震得晃了晃,露出底下去年的旧春联。

张桂兰浑身瘫软,看着稳婆把孩子裹进蓝布——那是她缝的小褂,此刻却显得格外刺眼。

孩子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像株刚出土的小苗被踩折了腰。

柳建国忽然蹲下来,用粗糙的手指碰了碰孩子的脸:“给她起个名吧。”

窗外的蝉鸣声突然变得刺耳,张桂兰盯着屋顶的梁木,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娘不是说......要招个弟弟吗?

就叫招弟吧。”

柳建国猛地抬头,她看见丈夫眼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像煤球炉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稳婆叹了口气,把孩子放进张桂兰怀里:“姑娘家也挺好的,你看这眉眼,多清秀。”

怀里的小身子暖烘烘的,张桂兰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奶香——那是方才用半勺奶粉调的糊糊。

孩子的手忽然抓住她的一根手指,力气大得出奇,像棵倔强的小草,在石缝里扎下了根。

夜幕降临时,柳奶奶端来一碗小米粥,粥面上漂着几滴香油。

老人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却不再念叨孙子的事。

张桂兰喝着粥,听见院外陈大爷和刘婶的嘀咕:“柳家头胎是丫头,这下可有热闹看了......”怀里的招弟忽然哼了两声,张桂兰低头看她,发现孩子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自己,眼尾微微上挑,像极了胡同里那只总在槐树上打盹的花猫。

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指尖触到一片柔软,忽然想起结婚那晚的月光,也是这样温柔,却又带着几分凉。

柳建国坐在床边,掏出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他攒了半年的粮票:“明天我去换些红糖回来,你补补身子。”

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疲惫,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丫头就丫头,我柳建国的闺女,将来准比小子还出息。”

张桂兰抬头看他,发现他鬓角竟添了几根白发,在煤油灯下泛着银光。

她忽然想起订亲那天,他站在胡同口,手里攥着朵偷摘的槐花,耳朵红得像熟透的山楂。

原来己经过去这么久了,久到他们都己不再是当初的模样。

窗外,老槐树的影子在墙上晃啊晃,像在摇着一个漫长的梦。

张桂兰抱紧怀里的招弟,听见远处工厂的下班***,忽然觉得肚子又开始隐隐作痛——不是生产的剧痛,而是一种绵长的、钝钝的疼,像块石头压在心上,却又带着几分温热,仿佛在提醒她,从此往后,她的生命里多了一个柔软的牵挂。

这一夜,砖塔胡同的老槐树又落了一层花,细细碎碎地铺在地上,像撒了把星星。

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叫“招弟”的女婴,将成为柳家七朵金花的第一朵,在时代的风雨里,慢慢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而那个关于“养儿防老”的期待,终将在七个女孩的啼哭与欢笑中,渐渐模糊,又重新生长出别样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