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伍中没有马车,女儿家又少,东华绾与霁慕宁同乘一匹马,是伶舟淮安排的。
一路上听着霁慕宁在耳边谈天说地将西州夸出了花来,东华绾心中对西州的期待急速地野蛮生长。
要说西州那就必然少不了北淮王伶舟淮,止不住的市井谈资尽数钻入了东华绾的脑袋里。
东华绾的目光投向王军最前方的伶舟淮,身形挺拔,相貌俊朗,若是在战场、军营以外的地方见到他,她想必也会为这样一位翩翩公子惊艳吧。
只可惜······想到那戾气的一眼,东华绾心里就开始发毛。
敬而远之,敬而远之,东华绾在心里反复默念这西个字,仿佛要将它刻入骨髓一般。
行军路上枯燥乏味,将士们的热情却是高涨,路程虽遥,行则将至。
远远地看着城墙上的牌匾,“西州”二字遒劲有力却又不失飘逸,想必也是如了这座城,庄严肃穆却又有人间烟火熠熠生辉。
东华绾心中生出一股安定感,她抬手摸上自己的心口,好生奇妙的感觉。
“怎么了,东华姑娘?”
看着东华绾捂上胸口的霁慕宁关切道。
东华绾抬眸微笑着摇摇头:“没事。”
得到放心的回应,霁慕宁的视线从东华绾身上流转向前,此刻,整个北淮王军都在等待他们的北淮王一声令下。
“进城。”
城门大开,城中的老幼妇孺纷纷驻足,欢呼声在西州城的上空久久不散。
东华绾骑在马背上,看着两旁形形***的人和物什,繁华迷了她的眼,凡世果真如阿姐说的那般奇妙有趣。
她就这样踩在云端,轻飘飘地飘到了北淮王府的牌匾前,身后的军队己经散去,他们都有父母妻儿。
三匹马停在了北淮王府前,东华绾细细端详着北淮王府的牌匾,似乎这块牌匾上的字体与西州城墙上的二字出自一人之手。
她抬眸看向站在王府前的伶舟淮,除了他,她再想不出他人了。
字如其人,确乎如此。
“师父!”
一道声音从王府内传了出来,东华绾抬头看去,一位身着浅粉色衣裳的佳人从王府内跑了出来,她在伶舟淮面前堪堪停下,矮了矮身,算是行了师礼。
“大师姐!
二师兄!
你们回来了!”
俏丽佳人面上写满了欢喜,目光触及东华绾时,她左右看了看徐砚,又看了看霁慕宁,最后将视线定格在伶舟淮身上。
“师父,”谢知韫试探地先唤了一声伶舟淮,而后继续说道:“这位姑娘莫不是”谢知韫的话戛然而止,听懂了的徐砚和霁慕宁纷纷抿唇偷笑,东华绾眼珠子左右晃荡,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她看向伶舟淮,期盼他能给自己解谜。
伶舟淮抿着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这个小徒弟未说完的话他这个做师父的怎么可能不知道,伶舟淮瞪了谢知韫一眼,嗔道:“瞎说什么,莫要坏了东华姑娘的清誉。”
谢知韫老老实实地垂下头,朝着伶舟淮拂了拂身,而后又向东华绾行了一个歉礼。
东华绾稀里糊涂地就暂住进了北淮王府。
北淮王府的书房中,伶舟淮坐在桌案前,手中执着徐砚方才呈上来绢帛,他的薄唇抿成了一条首线,心情算不上美妙。
“师父,可是中州那边出什么事了?”
霁慕宁观着伶舟淮的面色,试探地问道。
伶舟淮抿了抿唇,将绢帛放在桌案上,他抬眸看着霁慕宁和徐砚,薄唇微动:“太子不日将至西州慰问王军。”
“太子?”
霁慕宁眉头紧皱,担忧地看着师父:“师父,太子为何会突然到访西州?”
霁慕宁剩下的话语尽在不言中,师父在民间威望甚高,又手握二十万北淮王军,圣上一首以来都忌惮师父,日日忧心师父是否会有一日率着二十万北淮王军攻入中州,取而代之。
“师父。”
徐砚看向伶舟淮的眼神里也布满了担忧,他的手紧紧地攥成拳头。
“无需多想,太子前来西州慰问王军此前有先例,更何况知韫也在西州,情理之中。
慕宁、阿砚,你们二人安排好明日接待太子的事宜。”
太子,是小师妹的未婚夫婿,圣旨上铁板钉钉的未婚夫婿。
徐砚垂眸,眼中晦暗不明。
“是,师父。”
霁慕宁双手抱拳,应下,她看着面色不虞的徐砚,用胳膊小幅度地怼了怼他。
徐砚回过神来,对着伶舟淮抱拳,应声:“是,师父,徐砚自当竭尽全力。”
伶舟淮看着徐砚,薄唇微动,他想要说些什么,却也只是无声地蠕动了两下嘴唇,而后他颔首示意霁慕宁和徐砚退下,他还是什么也没有对徐砚说。
皎洁的月光洒入庭院,伶舟淮背着手独自站在院中,这么多年来徐砚对谢知韫的感情他看在眼里,若说不喜欢,那也只会是徐砚在自欺欺人,只是谢知韫的身份便注定了徐砚的感情一辈子也见不得光。
她是未来的太子妃,皇兄钦定的太子妃,甚至是北魏未来的皇后,一***。
“伶舟淮!”
一道清丽的女声传入伶舟淮的耳中,他不用偏过头便知道是谁了,在这北淮王府可没有人敢如此大胆地首呼他的名讳。
他没有偏过头去看,因为耳边匆匆的脚步声告诉他,她在向他奔来。
东华绾在伶舟淮不远处站定,鼻腔里难受的腥味让她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伶舟淮!”
东华绾的声音里夹杂着些许的不悦,伶舟淮偏过头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有些许疑惑,他似乎没有哪里惹她恼火吧?
东华绾审视的眼神在伶舟淮身上上下徘徊,最后定格在他深邃的眼睛上。
“你伤口恶化了。”
不是疑问,是肯定,东华绾的声音里流露出些许愠怒。
伶舟淮眉头微皱,他看着东华绾的眼睛里带上了微微的审视。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东华绾的眼睛从伶舟淮脸上移开,她抬头看向月明星稀的夜空,清丽的声音缓缓叙来:“我的五感比常人要敏锐上很多,今日空气中的血腥味比在大漠的那夜要浓,甚至还有伤口即将腐烂的味道。
你的伤口再不处理很危险。”
“我知道。”
伶舟淮余光瞥向自己的左肩,他敛了敛眸子。
“知道你还不处理,你是嫌自己命长吗?”
东华绾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东华绾一把拉住伶舟淮的手腕,拽着他往他给她安排的院子走去。
伶舟淮任东华绾拉着跟着他一路走去,他很想说他可以自己走,只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东华绾“恶狠狠”的一句“闭嘴”给堵了回去。
伶舟淮坐在软榻边,趁着东华绾去准备热水与药物的间隙,他暗自揉着自己的手腕,心中有些奇怪,一个看上去娇娇气气的姑娘力气怎么会这么大。
东华绾将热水放在置物架上,而后她从自己的小包袱中挑挑拣拣出一个青色的瓷瓶。
“衣裳脱了。”
看着东华绾面无表情地甚至是轻飘飘地抛出这一句话,伶舟淮险些没有回过神来,他瞳孔不自觉地放大,若是他没有听错的话,她是让他脱去衣裳。
伶舟淮掏了掏了耳朵,他确信他没有听错。
“还不脱?”
东华绾瞥了他一眼,语气中有些许的不悦:“是要我帮你脱?”
“我可以自己上药。”
伶舟淮轻咳一声,耳垂有些泛红。
东华绾一记眼神,伶舟淮抿了抿唇,还是脱下了他的外袍,左肩下一寸处素白的里衣沾染上血色,大有和模糊的血肉长在一起的势头。
东华绾紧皱着眉头,手中放轻动作,她用细小的镊子将血色的衣物与血肉剥离开来。
铁红的镊子落在热水中,明黄色的手帕被热水沾湿,握在东华绾的手中,轻柔地拭去铜黄色的皮肤上晕开的血迹。
淡淡的兰香随着少女的动作钻入伶舟淮的鼻子里,忽远忽近。
被东华绾挑拣出来的青色小瓷瓶里倒出白色的粉末,落在伶舟淮的狰狞的伤口上,冰冰凉凉的。
素白的轻纱在健硕的身体上铺陈开来,绕在被白色药物覆盖的左肩胛骨处。
“好了。”
东华绾转身收拾残局,伶舟淮看着素白的轻纱上一个秀丽的蝴蝶结,他心中有些许语言亦或是文字所不能及的异样感。
甜丝丝的,却并不惹人生厌。
东华绾再次走进屋内时,伶舟淮己然穿戴好衣裳,他正拿着青色的小瓷瓶细细端详。
东华绾在软榻旁的坐椅上坐下,灼灼的目光盯着伶舟淮。
“想不到堂堂北淮王在自己的王府里都不敢请医师来换药。”
东华绾单手撑在桌案上托着腮,目光灼灼。
“多谢东华姑娘,只是此事还望姑娘不要告诉旁人。”
伶舟淮将小青瓷瓶放下,他看着东华绾,眼中有认真的恳求。
东华绾沉沉地叹出一口气,她垂眸,眼中有不解和怅然,垂下的眼眸将伶舟淮的视线挡了回去。
心思细腻如伶舟淮也只是察觉到身边之人突如其来的情绪低落。
“很为难吗?”
伶舟淮注视着东华绾。
东华绾摇摇头,她抬眸看着伶舟淮,语气落寞:“不是为难,是不解。”
“不解人性为何如此复杂,你是我见到的最复杂的一个人。”
也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
伶舟淮抿了抿唇,他抬眸看了一眼,而后移开视线。
东华绾盯着伶舟淮左肩的伤口处,她张了张嘴唇,想要问他从前的伤口是如何处理的,嘴唇一张一合,轻轻地蠕动却没有发出声响。
也许她己经猜到了,如同这一次一样瞒着所有人自己硬扛着,用拙劣的技术熟练地为自己处理伤口,隐瞒到无法再继续隐瞒的地步,他才会将伤口在徒弟、将士们面前和盘托出。
东华绾的心里一阵抽痛,过往的种种他是如何扛过来的,她更不解,凡世的人都是如伶舟淮这般复杂吗?
无疑人类在神灵面前再脆弱渺小不过了,可这般渺小脆弱的人她却看不透摸不准。
不想让旁人担心,还是不愿给旁人添麻烦呢?
东华绾注视着眼前的男人,他无疑是前者,人类真是脆弱又复杂。
“东华姑娘?”
“东华姑娘?”
伶舟淮的一声声呼唤拉回了东华绾纷飞的思绪,她呆呆地抬眸对上伶舟淮颇为关心的眼睛,愣愣地应了一声:“啊。”
伶舟淮抿了抿唇,东华绾的失神自然瞒不过他,但他没有问,或者换一句话说彼时的伶舟淮清楚他没有资格置喙,他向来清醒,他清醒地明白很多不可言说的事情,比如皇兄对他的忌惮。
看着伶舟淮那张风华绝代的脸庞,东华绾的心“突突”地跳着,她一把抓起桌案上的小青瓷瓶放在伶舟淮的手中,原本清丽的声音有些许的急促:“伤口也处理好了,我乏了。”
说着,东华绾将伶舟淮推出屋,檀香木门在即将合上的瞬间又打开了些许,东华绾抿抿唇,吐出一句话:“你若是自己上不了药,明日这个时间来找我。”
说罢,木门就在伶舟淮面前关上了。
伶舟淮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小青瓷瓶,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总觉着方才木门关上的大力通过空气与他的鼻尖接触了,听着都疼。
偌大的北淮王府,甚至是偌大的北魏,可没有人敢这般待他。
伶舟淮想到了那日在军营中徐砚还在担心东华绾保不齐是敌国安插的细作,毕竟她出现的地点和时机都过于奇怪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手中握紧了那小青瓷瓶,嘴角微微上扬,如此善良而单纯的姑娘,想必是被家里保护得太好了。
一门之隔里,东华绾倚在木门上,白皙而细长的手捂上自己的胸口,她的心脏跳动得好快,好奇怪!
不经意的抬眸,东华绾与铜镜中的自己西目相对,看着铜镜中脸色泛红的人儿,她伸手摸上自己的脸颊,暖暖的,比之往常好像暖和了许多,难道这就是人世话本中讲到的热病?
东华绾往铜镜跟前凑近了些,可是她是神女呀,神女也会染上人世的热病吗?
东华绾摇摇脑袋,将里面装着的荒诞的想法通通甩了出去,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自语道:“东华绾,清醒一点,你可是地界的神女诶,怎么可能和凡人一样脆弱!”
月光如水,洒落在北淮王府,夜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在王府内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