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沉把公文包顶在头上冲刺时,闻到了混合着油墨与檀香的潮湿气息——和七年前一模一样的味道。
风铃在身后叮当作响,柜台后的老人从老花镜上方投来一瞥:"哟,稀客。
""王伯。
"周沉甩了甩发梢的水珠,柜台上的黄铜座钟显示18:45,比实际时间慢了十五分钟——这座钟从他大学时代起就没准过。
"你那个建筑师朋友呢?
"王伯用鸡毛掸子指了指墙角,"你们当年最爱窝在那儿看建筑图册。
"周沉假装整理湿透的袖口。
三天了,自从美术馆那晚他丢下季阳离开,手机里十七条未读信息和三个未接来电像烫手的炭块般灼烧着他的口袋。
"吵架了?
"王伯从柜台下取出两条毛巾,蓝条纹那条明显是新的,"上个月他也一个人来过,盯着你们藏东西的墙缝发了半小时呆。
"周沉的手指僵在半空。
那个所谓的"时间胶囊"不过是两个啤酒瓶盖,2015年夏天他和季阳喝醉后的幼稚游戏。
毕业前夕他曾经偷偷来看过,砖缝里的瓶盖早己锈蚀成褐红色的一团。
"现在还能...取出来吗?
""试试呗。
"老人丢来一把黄铜钥匙,"储藏室灯坏了,用手电筒凑合吧。
"储藏室比记忆中更狭窄。
樟脑丸的气味中,周沉蹲在当年嵌瓶盖的墙角,手机电筒光照出砖缝里陈年的灰垢。
当他用钥匙尖端撬动第三块砖时,金属的反光突然刺入眼帘——两个啤酒瓶盖居然还在。
第一个瓶盖上的字迹己经氧化模糊,但周沉不需要看清就知道自己写了什么:希望季阳别总抢我泡面。
那是大三期末季,他们连续熬夜三天后,季阳抢了他最后一盒海鲜味泡面,辣油溅在建筑模型上,毁了整个小组作业。
第二个瓶盖翻过来的瞬间,周沉的手机突然滑落。
黑暗中,季阳的字迹像匕首般扎进瞳孔:想吻周沉睫毛上的雨滴 2015.6.15。
一道闪电劈亮储藏室,照亮瓶盖下方那行更小的字迹:**但我不敢**。
惊雷炸响时,周沉的后脑勺重重撞上书架。
整排建筑类图书轰然砸下,他本能地护住头,却听见木架断裂的脆响和一声熟悉的——"小心!
"季阳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像道黑色闪电般扑过来。
精装书砸在背上的闷响中,周沉闻到了雨水、鲜血和苦橙古龙水混杂的气息。
季阳的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心跳快得像要撞碎肋骨。
"你跟踪我?
"周沉在书堆里挣扎转身,手摸到季阳右肩胛骨一片湿热。
"咖啡馆老板说你往这边..."季阳突然倒吸冷气,左手痉挛般抓住周沉手腕,"没事,旧伤。
"又一串闪电划过,周沉这才看清季阳全身湿透,西装裤脚沾满泥浆,显然是一路跑来的。
他的刘海滴水成串,睫毛在惨白电光中像垂死的蝶翼般颤动。
"什么旧伤能——""2016年6月16日。
"季阳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希思罗机场T3航站楼,我追一个穿蓝衬衫的背影,被行李车撞飞了。
"他的手指抚上周沉的眼睑,"结果不是你。
"王伯的惊呼从门口传来:"救护车过不来!
东区隧道淹了!
"季阳试图站起却踉跄跪倒,周沉扯开他的衬衫纽扣时,呼吸瞬间凝固——从右肩蔓延到后背的疤痕组织像张狰狞的蛛网,在昏暗光线下泛着青紫。
"肋软骨炎复发。
"季阳试图用玩笑掩饰疼痛,"伦敦的脚手架...比看上去重..."周沉翻出手机要叫代驾,却被老人按住:"我这二楼有间客房,退休前是军医的刘老就住隔壁。
"搀扶季阳上楼时,周沉的指尖陷进他滚烫的肌肤。
狭窄的楼梯间里,季阳的呼吸喷在他耳后:"瓶盖...你看了吗?
"客房弥漫着樟脑和薄荷药膏的气味。
当刘老剪开季阳的衬衫时,周沉看清了那些疤痕的全貌——分明是某种锐器伤,绝非事故所致。
"家属过来搭把手。
"老医生头也不抬地递来酒精棉,"按住他肩膀。
"季阳在昏迷中无意识抓住周沉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注射止痛剂时,他喉咙里溢出的***像受伤的兽类,冷汗将床单浸出深色水痕。
"不是普通旧伤。
"刘老擦着听诊器低声道,"三处刀伤,最近那刀离肺叶只有0.5厘米。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周沉,"你男朋友在国外惹事了?
"周沉张口想否认,却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能弄到***吗?
"暴雨拍打窗户的声音渐渐变成白噪音。
当老医生终于离开,周沉从季阳紧握的掌心里抽出自己的手,发现腕表表带己经变形——和七年前毕业典礼那晚如出一辙。
月光偶尔穿透云隙时,他能看清季阳床头摊开的护照。
最近半年的出入境记录密密麻麻,全是战乱地区:萨拉热窝、喀布尔、基辅...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亮起,锁屏通知显示一条新邮件:叙利亚项目终审通过,但阿勒颇现场仍需要您...发件人署名"薇薇安"。
周沉用毛巾擦拭季阳滚烫的额头时,男人突然在昏迷中呓语:"周沉...别去机场..."他的手指在空中虚抓,仿佛要握住某个幻影,"箱子里有炸弹..."凌晨三点,季阳的体温终于降下来。
周沉从浴室出来时,发现床上空无一人。
湿漉漉的脚印通向阳台,季阳正赤脚站在雨幕中,任雨水冲刷绷带下的伤口。
"你差点死于败血症。
"周沉把浴巾砸在他背上。
季阳转身时,月光照亮了他锁骨上的蜻蜓吊坠——现在周沉看清了,那根本不是装饰品,而是微型U盘。
"阿勒颇有座十二世纪***寺,"他的声音比雨水还冷,"极端组织在承重柱里埋了炸药。
"周沉突然明白了那些伤疤的来历。
季阳从来不是什么商业建筑师,他穿梭于战火中拯救濒危建筑,就像..."就像你哥哥当年做的一样。
"季阳仿佛再次读透他的思想,"2010年海地震区,是他教会我建筑师的真正使命。
"雨停了。
远处传来救护车终于赶到的鸣笛声。
季阳突然抓住周沉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有道最狰狞的疤痕:"这刀是在的黎波里挨的,当时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周沉猛地抽回手:"别说。
""——幸好当年你没上那架飞机。
"晨光初现时,周沉在客房抽屉里发现了一沓明信片。
最上面那张邮戳是2016.6.17伦敦,背面只有一行字:我弄丢了勇气,但没弄丢铜蜻蜓。
而明信片正面,是希思罗机场T3航站楼的俯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