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启站在临湘县码头新漆的牌楼下,望着桅杆上褪色的艾草束在风里摇晃。
这是嘉靖二十年的端午,本该是糯米飘香、雄黄点额的好时节,可自他半月前赴任巴陵郡,绵延阴雨就未曾停歇。
"吉时已到——"三声铳响惊起芦苇荡里的白鹭。
船头赤膊的汉子们齐声吼起《棹歌》,青筋暴起的手臂抡动木桨,龙舟在鼓点中破开墨绿色水面。
陆文启突然注意到第三艘船的吃水不对,那些本该晒成古铜色的脊背上,竟浮动着蛛网般的青黑色纹路。
变故发生在龙首即将触及终点红绸的瞬间。
浓雾毫无征兆地从湖心漫卷而来,裹着刺鼻的硫磺味。
陆文启的官靴突然陷进湿泥里——不是雨后的松软,而是某种粘稠的、带着体温的液体。
他低头看见暗红色细流正从龙舟缝隙渗出,在船底汇成狰狞的图腾。
"快撤!水妖索命啊!"老船公的惨叫声撕裂雨幕。
陆文启抓住倾倒的旗杆勉强站稳,眼见那艘诡异的龙舟如同被无形巨口啃噬,船尾到船首寸寸崩解。
九个精壮汉子连惨叫都未及发出,就像坠入琥珀的蚊虫般凝固在血色浪涛里。
最后沉没的鼓手面朝天空,空洞的眼窝中绽放出两簇幽蓝火苗。
......第二章:古卷迷踪酉时的梆子声荡过县衙斑驳的照壁时,七具尸体已在停尸房排成骇人的阵列。
陆文启用绢帕掩住口鼻,仍挡不住腐坏瓜果般的甜腥气往肺里钻。
仵作老周掀开草席的手抖得厉害,铜灯映出死者右胸的异状——那里本该是块胎记的位置,此刻却嵌着片鳞甲状凸起,细看竟是由无数微小符文拼成。
"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老周突然开口,浑浊的眼球泛起血丝,"嘉靖三年端午,也是七人暴毙,也是这般..."他枯瘦的手指悬在尸体眼窝上方比划,"眼珠子化成水,连泪腺都抽得干干净净。
"陆文启的指尖抚过潮湿砖墙,在听到"嘉靖三年"时骤然收紧。
那是父亲在翰林院修《武宗实录》的年份,卷宗里夹着的湖广灾异折子,墨迹总在梅雨季晕成团团鬼影。
他还想追问,窗外忽传来瓦片碎裂的脆响。
子时的更漏滴到第三刻,陆文启在摇曳烛光下展开泛黄的《岳阳风土记》。
"洞庭有物,形如囊,赤如焰..."蝇头小楷突然扭曲成蚯蚓状,案头镇纸腾空而起,在他手背砸出青紫瘀痕。
铜灯里的火苗蹿起三尺高,将屋顶横梁灼出焦黑纹路。
"大人当心!"月白衣袂卷着艾草香撞开木窗,少女腕间铜铃震耳欲聋。
陆文启被推得撞上书架,古籍哗啦啦倾泻而下。
那团赤红雾气已膨大如牛犊,表面凸起数十张人脸,正是白日沉船的鼓手模样。
少女咬破指尖凌空画符,血珠竟凝成八卦阵图压向邪物:"五星镇彩,光照玄冥——"雾气发出婴儿夜啼般的尖啸,震得梁柱簌簌落灰。
陆文启瞥见阵图中央的坤位忽明忽暗,想起《易》注中"坤卦六断"的破绽。
未及提醒,符咒已轰然炸裂,桃木剑碎片深深扎进砖缝。
少女踉跄着跌进他怀里,耳畔银饰扫过颈侧,冰凉如刀。
"快念《清净经》!"她染血的唇间挤出字句。
陆文启喉头滚动,幼时在道观偷学的经文脱口而出:"大道无形,生育天地..."红雾在诵经声中剧烈震颤,人脸接连爆开,溅在墙上的血珠却诡异地逆流回空中。
最后一张面孔突然凝实,正是今晨才下葬的船工阿虎。
它朝着西南方县丞宅邸的方向嘶吼,化作赤练没入雨幕。
"那是混沌。
"少女挣开他的臂弯,腰间一串青铜铃铛无风自响,"专食人间七情六魄,等它吃完四十九道怨气..."她扯下半幅残破的衣袖,露出腕间莲花状烙印,"洞庭八百里的生灵,都要成它的饕餮盛宴。
"陆文启的官袍下摆还在滴水,掌心粘着半片龙鳞纹身的拓印。
铜灯忽明忽暗间,他看见少女襦裙上暗绣的湘君驾龙图,与父亲收藏的楚帛画如出一辙。
"在下楚巫云娥。
"她将染血的发丝别至耳后,眸中映出跳动的幽火,"大人若想救这一城百姓,明日辰时带上《岳阳志》,我们在禹王渡相见。
"寅时的梆子声碾过青石板街,陆文启在签押房焦灼地踱步。
案头摊开的《岳阳风土记》残卷泛着霉味,昨夜被血浸透的"赤雾吞魂"条目旁,赫然多出数行朱砂批注:"混沌现,洞庭涸,需以鲛人泪濯其目。
""大人!"书吏惊慌撞开房门,捧着的名册滴落新鲜墨汁,"城西崔铁匠昨夜暴毙,眼窝...眼窝里长出了水藻!"陆文启抓起官帽疾步而出,靴跟碾过门槛处未干的血符残迹。
雨后的街巷蒸腾着腥甜水汽,沿途屋檐坠落的不是雨珠,而是粘稠的暗红色液体。
崔氏铁匠铺门前聚着的人群突然哄散——挂在门楣的辟邪铜镜轰然炸裂,碎片扎进青砖竟嘶嘶冒出白烟。
"造孽啊..."隔壁茶婆攥着念珠颤抖,"崔老三今早被发现时,手里还攥着半截龙舟桨,骨头缝里嵌满鱼鳞..."话音未落,天际滚过闷雷。
陆文启蹲身查看尸体,瞳孔猛地收缩——崔铁匠袒露的胸膛上,龙鳞纹路竟与昨日死者截然不同,鳞片间隙蜿蜒着细小的符咒,像极了云娥腕间的莲花烙印。
......辰时的禹王渡笼罩在铅灰色阴云下。
陆文启攥着油布包裹的县志残本,望见云娥正蹲在渡口青石上。
少女指尖蘸着江水,在石面勾画星图,腕间铜铃随动作轻响,惊得浪花间赤鳞锦鲤纷纷逃窜。
"大人可曾读过《楚帛书·岁篇》?"她头也不抬,水痕勾勒的二十八宿突然渗出淡红,"混沌非妖非鬼,乃四时乱序所化。
嘉靖三年那位游方道人,用的不是诛杀法,而是'偷天换日'之术。
"陆文启展开连夜誊抄的卷宗,指着某处朱批:"县志记载那年端午,临湘县令曾征调百艘渔船布七星阵,但十日后突然叫停工程..."他忽然顿住,发现云娥正在临摹的星图,竟与崔铁匠胸口的符文走向完全一致。
对岸芦苇荡忽起骚动。
老船公周驼子撑着破筏子靠岸,船头堆着霉变的艾草人偶。
"官老爷莫再查了!"他缺了三指的右手死死抠住船桨,"二十年前我亲眼看见...看见那道士的罗盘吸饱了人血,化作一条赤蛇钻进了县丞大人的轿子!"云娥突然甩出水袖缠住老船公脖颈,袖中滑落的龟甲卦片叮当落地。
"酉时三刻,东南巽位。
"她盯着卦象蹙眉,"周老爹,当年你们在君山岛挖到的青铜鼎,如今埋在何处?"老船公喉间发出咯咯怪响,浑浊的眼白突然爬满血丝。
陆文启正要制止,忽见对方后颈浮现龙鳞纹,鳞片下似有活物蠕动。
云娥甩出三枚铜钱击其天灵,老船公应声瘫软,口中吐出半截生锈的青铜钥匙。
......申时末,陆文启在县丞送来的新死者名册上圈出疑点——七处命案现场竟暗合北斗布局,而勺柄正指向县丞在城郊的别院。
他摩挲着老船公吐出的青铜钥匙,发现匙柄刻着模糊的"清微"二字,与《道藏》中记载的雷部神将符印颇为相似。
暮色渐浓时,书吏战战兢兢来报:周驼子的渔船在芦苇荡起火,焦黑的船骨间找到半片未燃尽的符纸,朱砂绘着与死者胸口相同的星图。
陆文启凑近烛火细看,符纸背面隐约显出"己未年五月"的字样——正是嘉靖三年的端午。
窗外又起惊雷,赤鳞锦鲤在县衙荷花池中疯狂跃出水面。
陆文启突然想起云娥的警告:"当鱼群逆流产卵,便是混沌要食第二十四道怨气。
"他抓起县志夺门而出,却在回廊撞见县丞提着灯笼伫立雨中。
昏黄光晕里,对方官服下摆隐约露出半截赤色鳞尾,转瞬又隐入黑暗。
子夜时分,陆文启在禹王渡石碑后发现云娥留下的湘妃竹筒。
展开的桑皮纸上,血绘的洞庭湖图正在褪色,唯有一处墨迹簇新——正是县丞别院所在的位置,旁边小楷写着:"明日卯时,地火犯水,凶。
"第三章:楚巫秘辛子时的更漏声渗入窗棂时,陆文启正用犀角梳轻刮县志残页。
泛黄的桑皮纸上浮出暗纹——竟是幅以人血绘制的洞庭龙宫图,云娥标注的县丞别院位置,正对应着蛟龙逆鳞所在。
烛火忽地摇曳,他瞥见铜镜中自己的倒影眼眶发青,瞳孔深处隐约流转着赤色星芒。
"大人中了混沌的离魂咒。
"云娥的声音从梁上传来,惊得陆文启打翻砚台。
少女倒悬的身影像片月光,腰间铜铃却寂然无声。
她翻身落地时,襦裙暗绣的湘君驾龙图泛起幽蓝,与陆文启官服补子的白鹇纹竟产生微妙共鸣。
"带我去看沉船。
"云娥指尖掠过他眉间,朱砂混着艾草汁画下三道血符,"子时三刻阴阳交泰,正是窥探混沌巢穴的良机。
"......残月沉入君山岛时,他们已驾着小舟漂至龙舟沉没处。
云娥解开发间五彩丝绦抛入水中,丝线瞬间绷直如琴弦,在水面割出七道涟漪。
陆文启突然听见水底传来编钟声,那音律竟与父亲当年在钦天监记录的"地脉龙吟"完全一致。
"闭气。
"云娥将铜铃系在他腕上,自己含住片湘妃竹叶。
入水的刹那,陆文启惊觉四周并非湖水,而是粘稠如血浆的暗流。
铜铃震开三尺清明,照见湖底累累白骨间立着半截青铜鼎,鼎身饕餮纹中嵌着颗莹白珠子——正是昨夜老船公吐出的钥匙形状。
"禹王锁蛟鼎!"云娥在水中传音如磬鸣,发丝间游出数条透明蠃鱼,"难怪二十年前能镇住混沌..."话音未落,鼎内突然涌出黑雾,蠃鱼群瞬间化作白骨。
陆文启的官靴触到鼎足铭文,指尖刚摸到"夔龙镇水"四字,后背猛地撞上冰凉躯体。
那具浮尸穿着嘉靖三年的驿卒服,腐烂的面孔却与县丞有七分相似。
尸身突然睁眼,黑洞洞的眼窝里伸出赤色触须,缠住陆文启的脖颈就往鼎内拖拽。
云娥甩出水袖却遭黑雾腐蚀,情急之下咬破舌尖喷出血雾,竟在鼎口凝成楚帛书上的"魂兮归来"咒。
陆文启在窒息中瞥见鼎内景象——无数龙鳞纹身正在鼎壁游动,拼凑出完整的二十八宿图。
当触须刺入他锁骨瞬间,腕间铜铃突然震碎湖水,鼎中明珠迸射青光。
再睁眼时已躺在船舱,云娥正用银针挑出他伤口里的赤色虫卵。
"那是混沌的'记忆蛊'。
"她将虫卵封进竹筒,筒身立刻结满冰霜,"大人方才看见的,怕是县丞大人最想抹去的往事。
"破晓时分,陆文启在县衙厢房惊醒,发现枕边多了枚青蚨铜钱。
钱孔穿着云娥的发丝,正面铸着"天地通宝",背面却是《山海经》混沌图。
他循着铜钱指引来到藏书阁暗室,火折子照亮墙上的《临湘水脉图》,昨夜湖底所见夔龙纹路,竟与县丞别院地下的暗渠完全重合。
巳时三刻,城隍庙传来骚动。
陆文启赶到时,见云娥正在神像前跳傩舞,九层傩面叠成塔状,最顶层的蚩尤面具不断渗出血泪。
当最后一片面具落地,她忽然用楚地方言唱起招魂曲,音调竟与昨夜湖底编钟声同频。
供桌上的三牲突然腐化成白骨,地砖缝隙钻出成群赤鳞锦鲤,每尾鱼头上都顶着张痛苦人脸。
"它们在指路。
"云娥踩碎鱼群,粘液在地上汇成箭头,直指县丞别院后的古槐林,"未时三刻,阴气最盛处,藏着比混沌更可怕的秘密。
"陆文启正要追问,忽然瞥见围观人群中闪过熟悉身影——县丞的贴身仆从正往傩面泼洒黑狗血。
他伸手阻拦却被撞个趔趄,袖中青蚨铜钱滚落在地,竟自行飞起击碎仆从手中的陶罐。
罐里涌出的不是秽物,而是密密麻麻的龙鳞蛊虫,转眼将仆从啃成一具白骨。
"原来县丞大人养着这么多'眼睛'。
"云娥拾起未烧完的蛊虫,虫壳上赫然印着县丞私章,"今夜子时,这些虫子会带我们找到真正的锁蛟鼎——以及鼎里那位'故人'的魂魄。
"第四章:傩面泣血申时的日光斜照在城隍庙飞檐上,九层傩面塔在香案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云娥赤脚踏过朱砂绘制的北斗阵,腰间铜铃随着禹步叮当乱响。
当第七声鸡鸣鼓敲响时,最顶层的蚩尤面具突然渗出黑血,顺着桃木剑身爬向她的手腕。
"魂归来兮——"云娥的招魂词陡然变调,原本清亮的嗓音里混入数十道男女声线。
围观百姓中突然有人倒地抽搐,眼窝里钻出赤鳞锦鲤,鱼嘴开合间竟吐出周驼子的声音:"锁蛟鼎里...镇着道士的...唔!"陆文启正要上前,脚下青砖突然化作粘稠血沼。
供桌上的三牲头颅齐齐转向东方,羊眼里映出县丞别院的琉璃瓦顶。
云娥的桃木剑应声而断,九层傩面轰然炸裂,最底层那幅湘君面具突然睁开双目,两道血泪直射陆文启怀中县志。
"小心阴兵借道!"云娥甩出五彩丝绦缠住横梁,却见庙门外涌来浓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