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洄第一次挥剑时,剑锋划破的不是空气,而是山间凝滞的雾气。那年他七岁,
师父握着他的手腕,教他将剑尖指向晨露未散的竹林。“剑随心动,心随天地。
”师父的声音像松针落地般轻,却在他骨髓里刻下烙印。山中岁月如溪水静淌,
他每日在断崖边练剑,看云海翻涌如浪,听松涛低吟似咒。师父总说,
剑道是“与万物共鸣的学问”,可他始终不明白,直到天地骤变。那是一个寻常的秋日黄昏。
方洄正用竹筒舀起山涧水,忽觉掌心一烫,仿佛有火苗从地底窜出。整座山峦震颤起来,
岩石崩裂,古树根系如巨蟒破土,藤蔓绞缠着发出嘶鸣。他踉跄后退,
却见远处天际裂开一道猩红缝隙,无数光点如萤火倾泻而下——那是灵气,
师父曾提过的“天地之息”,此刻却如洪流般席卷人间。短短三日,人间沦为炼狱。
草木疯长,荆棘一夜之间裹住村落;野兔獠牙暴突,啃噬农人骸骨;溪水化作毒浆,
饮者浑身溃烂。人类蜷缩在残垣断壁间,终于发现灵气亦可为刃——有人以血画符召来火雨,
有人吞吐瘴气炼成毒掌。方洄却闭门七日,以灵气养剑,以灵气养己身。“剑者,锋芒也,
可我的剑道不该是杀戮之术。”他盯着剑身震颤的银芒,体悟着他之剑道。
方洄自知这一天终将到来,可还是无可抑制感伤。他见到师傅终身所学化为一剑,
融入数十年人生,千百年剑道精粹,借由洪流般的灵气挥出。那一剑抚灭了数百妖兽,
救下一镇,让人族知道未来并非灰暗。但若有的选择,方洄绝不愿师傅挥出那一剑。
想起师父临终前咳出的黑血,“若灵气如潮,何不以身为舟?”第十日,他终挥出一剑。
剑气未直接斩向,反而化作细密银丝,如蛛网般缠住暴走的山魈。那怪物挣扎片刻,
竟渐渐安静下来,浑浊眼珠映出方洄的影子。“守护……”他喃喃自语,剑锋轻点山魈眉心,
一缕黑气溃散成烟。消息传开,流民称他为“渡厄剑君”。可方洄知道,
这不过是饮鸩止渴——妖兽愈发凶戾,而人类的贪婪和劣性比***更可怖。
当人类最后一座城池沦陷时,方洄带着三十七名幸存者逃往极北荒原。那里有座古镇,
和平时期便因特殊原因不对外开放,如今才传出消息,地下埋着上古修士的遗阵。
可他们抵达时,只见到残破的牌坊在风中摇晃,匾额上“栖霞镇”三字爬满血藤。第一夜,
守夜的少年被地底钻出的骨手拖入裂缝。第二夜,驼背老妪突然眼球爆裂,浑身长出鳞片。
第三夜,方洄的剑网再也困不住发狂的同伴——他们吞食妖兽内丹,肆意吞吸灵气,
皮肤龟裂如岩浆纹路。“剑君!灵气就是力量,你凭什么阻拦我们!
”昔日温婉的***嘶吼着扑来,指尖生出三尺骨刺。剑光掠过她脖颈时,方洄闭上了眼。
已知活下来的只有他一人。身后的植物疯长吞噬,边界还在崩塌。地上的大阵散发暗沉光芒,
震得灰尘纷飞。方洄握着剑,看地平线处的灰雾如巨浪翻涌。雾中却传来如蹈海般声势。
方洄自觉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妖兽,自灵气洪流以来人族的见识都不及此间。“考验?
还是…宿命?“方洄喃喃,身躯却依旧前行。这一战方洄用尽了所有气力与手段,
纷飞剑光昭然,剑道千百年的底蕴尽显。颤抖的手抹了把脸上的血污,
方洄眼神空洞:当人族灭绝,世界破乱,前路一片灰暗,那挥剑还有何意义?
雾中传来铁链拖曳声,隐约有百足蜈蚣的轮廓游过,近来看,却是每一节躯壳都嵌着人脸。
方洄心中骇然,他挥剑斩断袭来的触须,黏液腐蚀剑身发出嗤响,
蜈蚣断掉的触须却瞬时再生。“不够……这种程度的力量,连破开防御都做不到。
”妖兽潮水般涌来。六目蟾蜍喷出毒瘴,剑网被蚀出破洞;三尾蝎妖钻地突袭,
他旋身斩断蝎尾,却被毒钩划破肩胛。这或并非这个世界的力量。剧痛与恍惚中,
方洄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洄儿,你修的应是自己的剑道,
而非千百年来传承下的中庸剑道。““如此,我的剑道尽头不是‘杀’,是‘渡’。
”“世间既已无生者可渡,便渡我己身。”生死一瞬,他垂剑而立。毒钩刺入胸口,
数道锋芒划破肌肤,露出森森白骨。刹那之间,方洄体内灵气突然逆流。筋骨爆鸣如雷,
瞳孔有墨黑化作碎银之色——这是他从未领悟的境界,剑气不再外放,反而向内坍缩。
随后破碎的身躯自行修复,肉身重塑形成漩涡。妖兽的利爪刚触到漩涡边缘,
便化作齑粉消散。“原来如此……以身为鞘,纳天地杀机。”他低笑一声,剑指苍穹。
“斩天拔剑…”随一声轻吟,带动世间千万剑吟,
余数妖兽尽数消散——这同样是不属于此间的神通。灰雾也被撕开一道裂口,
露出后方一所诡谲的小屋。小屋像一具竖立的棺材,孤独且诡异。没有门扉,
唯一的窗户蒙着暗蓝光晕,宛如巨兽独眼。方洄回头望去,栖霞镇的废墟正被灰雾吞噬,
地面裂痕如黑蛇蜿蜒逼近。他拾起半截断剑掷向窗户,却纹丝未动,只漾开一圈涟漪。
“都错了…?”他抹去嘴角血迹,却忽然福至心灵——既并非此界地段,
便用不属于此间的神通打破。身后传来阵阵塌陷声,此间世界已破碎殆尽。方洄再不犹豫,
纵身飞向窗户,指尖捏起“斩天拔剑”诀,挥向那暗蓝光晕。剑指接触到光晕的瞬间,
层层涟漪荡漾开来,同频共振之下,此间世界破碎竟停止。随后那抹光晕猛然扩散,
向外囊括进方洄目之所及的世界。再睁开眼时,世间只余面前的男人。
祂用一段破碎红布缠目,因方洄而苏醒,便让空气都凝滞下来。“如此…甚快。
”尽管看不到男人的双眸,方洄还是感觉自己所有秘密都一览无余。
“无须多问…随我来便可。”男人的语气莫名,似是透露无尽疲惫与无奈。男人挥手,
一架通体灰白的战车出现在灰雾中。“这个,戴上。”男人递给方洄一段同样的破碎红布,
“坐在后面,勿听勿视。”男人将他的手腕按在后座铁架上,皮革手套下的力道冷硬如镣铐。
“抓紧。”对方只吐出两个字,引擎骤然咆哮,车身如离弦之箭扎入灰雾深处。
摩托战车的轰鸣声像是野兽垂死的嘶吼。方洄的眼前蒙着红布,布料粗糙如干涸的血痂,
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风声裹挟着尖锐的哭嚎,似有无数指甲刮擦车壳。
方洄的脊背紧绷,指尖几乎嵌入铁架缝隙。“这是何处?”他第三次发问,
回应他的只有轮胎碾碎骨骼的脆响。颠簸中,
他听见车轮下传来黏腻的蠕动声——那绝非泥土,更像是碾过某种活物的内脏。
红布外光影斑驳,时而猩红如血月,时而幽蓝似磷火。某一刻,
他恍惚瞥见布缝间闪过半张人脸,眼眶空洞,嘴角却咧至耳根。车停了。
男人扯下方洄眼前的红布,动作粗暴得像撕下一层皮。骤现的光线刺得他双目灼痛,
待视野清晰时,他看见一座古堡矗立在深渊边缘。那绝非人间能有的建筑。
青灰色石砖仿佛由凝固的夜色铸成,塔尖刺入铅云,
而基座竟与大地毫无接缝——古堡的墙壁如融化的蜡油般向下流淌,
与地平线处的虚空混沌交融。更诡谲的是,整座建筑在缓缓蠕动,砖缝间渗出暗绿色黏液,
顺着墙根蜿蜒成溪,溪水中浮沉着半透明的卵状物,隐约可见蜷缩的胚胎。“地仙界。
”男人淡然吐字,灰白战车化作粉末融入脚下土地,“在这里,呼吸都要付利息的。
“古堡入口悬着一盏骨灯,灯罩似是由数百枚指骨拼接而成,火光呈惨白色。
柜台后的生灵抬起头时,方洄险些剑指出鞘——那是个披着人皮的傀儡,
脖颈处露出齿轮与血管交织的构造,眼眶内嵌着两枚铜钱,钱孔中伸出细长触须。“入场费。
”傀儡的嗓音像生锈的铰链摩擦,“一条胳膊,或是一缕魂魄。”方洄后退半步,
手心已被冷汗浸透。身旁的男人却嗤笑一声,蒙着双眼的头颅转向傀儡:“你也配收他的税?
”看到男人,触须骤然僵直,铜钱在眼眶内疯狂旋转,傀儡竟噗通跪地,
额头重重磕在柜台上:“小、小的眼拙……”方洄盯着男人背影,
背后手悄然落下捏起的剑诀,这个男人,究竟是谁?穿过甬道,喧嚣如潮水涌来。
酒馆大堂弥漫着腐酒与血腥的混浊气息,天花板上垂落藤蔓般的肠管,
末端悬挂的灯笼竟是肿胀的心脏,随脉搏明灭跳动。半人半蛇的侍者托着酒壶游走,
壶口滴落的液体在木桌上蚀出细小孔洞。宾客形貌更是千奇百怪:披羽书生用鸟喙啄食眼珠,
无头武将胸腔裂开巨口吞咽酒液,还有一团蠕动肉块伸出触手,
正与骷髅对弈——棋子在血肉棋盘上尖叫着自爆。“地仙界一层,醉生楼。
”男人径直走向角落木桌,“规矩很简单:连胜赌赢所有酒客,不然,失去赌注,
永远留在这里。”方洄握紧手掌:“若我不赌?”男人端起血酒一饮而尽,
布下双眸红光一闪而过:“你的历练。若不赌,折回人间界,自寻死路。“话音刚落,
一团黑影已扑到桌前。那是只三臂侏儒,第三只手从额顶钻出,掌心嵌着骰子状的肉瘤。
“新来的!赌命还是赌魂?”侏儒咧嘴大笑,齿缝间卡着半截手指。第一局,
赌的是“心魔”。侏儒掏出一面青铜镜,镜面布满蛛网状裂痕。“照一照,
先被心魔吞噬的算输。”它舔了舔镜缘,锈迹立刻化作黑血滴落。方洄凝视镜中倒影。
起初是他自己的脸,接着皮肉开始剥落,露出森森白骨——不,那不是白骨,
而是无数细小剑刃拼凑的骨架!剑气从眼眶喷涌而出,镜中幻象突然扭曲,
竟浮现师父临终的场景:老人蜷缩在草席上,胸腔裂开大洞,
黑血中爬出密密麻麻的银丝虫……不觉间,
冷汗已爬满方洄后背:他看到离他而去的父母冷漠面孔,恩重如山的师傅惨死他乡,
誓死守护的人族丑恶嘴脸。方洄的内心似有什么东西寸寸碎裂。他看到了生命的终极,
不知不觉不问不想,不知何为不知,不知何为不知何为不知……那是灵魂在恐惧颤抖。
临近崩溃,千钧一发之际,方洄听到了嗡鸣声。那是他的剑心在嗡嗡作响。方洄自窥本我,
琉璃剑心闪耀光芒,破开一切虚妄心魔梦魇。“破!”方洄并指为剑抹过身前,
一缕银芒刺入镜中。裂纹瞬间蔓延,侏儒尖叫着炸成血雾,青铜镜哐当坠地,
镜面渗出汩汩脑浆。第二局是肉块怪物设下的“生死棋”。棋子乃活人魂魄所化,
每落一子便发出凄厉哀嚎。屡屡冷汗顺着发角流下,方洄自知棋艺水平登不上台面,
想要在此场获胜简直难如登天。果不其然,随枚枚猩红棋子落下,方洄节节败退,临近败北。
方洄闭目凝神,心中极速掠过赢得胜利的一线生机,这所谓历练绝不会如此表面。
似是想到什么,
方洄剑意化作无形丝线探入棋盘——他“看”见了棋子的记忆:农夫跪求妖兽饶恕幼子,
少女为护弟妹自愿跳入丹炉……无尽的悲剧一瞬被方洄尽收眼中,
那些瞬间画面中的主角似是感受到方洄的注释,纷纷露出求助目光。方洄叹气,
“渡厄…“随即无数画面定格,那些善良灵魂得以解脱。“你输了。”他忽然睁眼,
剑指点住肉块核心,“下棋,棋为人用也好,人棋合一也罢,终是你的棋。
”方洄扫视猩红棋子。“这些魂魄宁愿自毁,也不愿任你摆布。”随即棋子集体爆裂,
怨气反噬,肉块在尖啸中化作脓水。之后的几局有惊无险,方洄尽数赢下。
最后一局对阵羽衣书生。对方展开折扇,扇面绘着十八层地狱图。“赌一局‘问答’如何?
”书生鸟喙开合,“你若答错,眼珠归我;若答对……”他掀开衣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