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病来得颇为蹊跷,上到内阁大学士和司礼监的大铛,下到贩夫走卒、三教九流,人人都在这种波谲云诡的氛围里战战兢兢。
比起北地由于边境频繁敌扰而加剧的高压空气,南边虽然也时不时传来倭寇劫掠大户、屠杀民众的消息,但氛围到底要和乐多了。
泗州府地处南首隶西南角,地通南北,是运河的重要中枢,每年朝廷从南边征发的数百万石粮食都要从这里周转。
本地又有河盐、织造等产业,向来繁庶。
正因为此地的重要,世宗下令在此设镇守太监府,有兵甲卫护。
这些年大兴承平日久,地方文恬武嬉,许多州府一支官兵都养不出来。
大户们虽然有钱,心里也紧张,恨不得多去大人物面前烧烧香,君不见浙省明海府上的云家就都被倭寇杀尽了吗?
今日可巧就有了烧香的好机会。
三个月前,年逾西十的贺知府终于得了儿子,而为他生下麟儿的又恰是镇守太监府倪太监的胞妹。
太监是没根的东西,不论盛年时有多么显赫,临到老大多晚景凄凉。
平头百姓们私下议论,甭管这些‘老爷’活着多风光,死了灵前谁摔盆,清明谁上一炷香?
这样想,倒不如他们在阴司里过得安稳,心里被欺辱的气愤也就平息了。
这些有权有势的太监们心里也愁,生前受用了这么多富贵,心里唯一指望的,就是死后能有个体面的后生去洒扫祭拜。
那些靠利引来的干儿子不牢靠,家里的子弟靠着自己这个做太监的叔伯吃饭,也绝不可以托付身后事。
大兴的掌权太监们都是读书识字,能赏画莳花的人精,活着的时候被才子举人们恭维一声“明公”,死了却只能选这些横霸乡里的二流子,心里怎么甘心!
因此真不怪其他太监嫉妒倪太监的好运道。
做太监的能找到亲人己经不容易,妹妹生的外甥居然还是知府老爷的独子,这可得了。
以后给他姓倪的摔盆上坟的说不定是未来的尚书、御史,再差也是个体面的本地郡望。
倪太监自己也欣喜若狂,亲自到何府主持洗三礼,宴上出尽了风头。
客人们送了礼还不够,讪着脸奉承完小公子,又要陪着倪太监喝酒作乐,听曲看戏,醉醺醺地闹到了酉时才散宴。
人声渐稀,一个腰挂宝石塔链的黑脸汉子扶着醉醺醺的同伴慢慢踱步而出。
身着青色泗州绸的同伴眯着眼指了指西边某个茶楼,两人便往那方向去了。
进了茶楼雅间,先要了两壶碧螺春同一盒油茶撒,又让伙计打了盆热水上来。
见东西齐了,黑大汉摆摆手让伙计退下,又细细地掩上门。
这就是要密谈的样子了。
“马兄,这倪太监……”“先不说这个,”青衣服的马兄拿着帕子就热水擦了擦脸,“我教你要备重礼去,刚才人多我不方便问,你送了什么。”
黑汉子皱皱眉:“这两年倭寇作乱,在外面行船到没收到什么好东西。
就把过往从天竺买的金银首饰收了两盒子,又添了三匣子精品赤宝石。”
’内人听了兄长的话,又怕倪夫人不爱这些外藩的,把嫁妆里压箱底的一套紫翡拿给我。
剩下就是些给小公子添的笔墨纸砚、绸子缎子,没什么出奇的。”
马兄听着点点头,“你头回见礼,虽然送的不多,但毕竟有心意,情面上应该过得去。”
又贴在黑汉子耳边把自己礼单说了。
黑汉子低喊出声,“这是多大的胃口!
当年云夫人生了大姑娘,我送的也就是这么多。
那还是好年,且念着行船在外时常受云家的照顾。
这倪家的真把自己当作好人家的正头小姐了!
“马兄呷了口茶水,严厉地打断了他:“你也是积年在外行走的,怎么还不懂得‘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我告诉你!
这倪夫人本是云夫人买进门的丫头中的一个,是本地乡下的贫女,父母弟兄都死绝了。
谁想到她有一个早年被卖掉的大哥,竟净身入宫,又被派回本地镇守太监府。
他一回来就要寻亲,就找回了这个妹子。”
“这兄妹二人都是有些运道在身。
做哥哥的虽然还不是大太监,但头上的两个老人,你我也知道,轻易不同人为难的。
管事的其实就是他。
这倪夫人正当桃李,又有颜色,颇得明府的喜欢。
“”她哥哥来认她时又己经有了身孕,首接一步登天做了如夫人。
如今又生的是儿子,云夫人又死了,眼瞅着就要扶正了。”
黑汉子听入了神,又问道:“那大小姐呢?”
马兄叹了口气,也没有喝茶的兴致:“在倪夫人手下讨日子,不知道能不能有条活路。
过去云夫人打通本地对外的商单,本地的绸、盐要靠云家卖到外海,太监府、官府再抽税。
咱们这些商户心里都感激她。
如今云家死绝了,咱们……”“咱们就要听太监府的,他们早就眼馋云家赚来的银子,如今云家死了,他们刚好接手云家的外商海路,想着发大财呢。”
黑汉子替他把话补全。
“其实这些钱倒未必都是他们收了,从那位起,自上而下,伸手要的多着呢。”
马兄指了指天,说了句公道话。
他叹了口气,道:“你从明海府回来,我问你,云家是真死绝了?”
黑汉子答:“是被上岸的倭寇杀完了,我回来的时候己经隔了两月,但宅外还能闻到腥气。
说是赶上本宅聚宴,倭寇在饭菜里下了药,阖府上下,一个活口也没留。”
两个人都沉默了。
晌久,马兄幽幽道:“倭寇虽然凶悍,毕竟人数少,上岸又不识路,怎能刚好赶上云府设宴埋伏进去。
“”更何况云府旁富贵人家不少,他们却躲过了血光之灾。
就算倭寇记恨当年云家抗倭有功,只报复云家一家,灭门杀了那么多人,流了那么多血,外头难不成全都睡死了闻不着,才白白放跑了倭寇?。”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是两个人心里都有同一个答案。
不论是力图抗倭惨遭灭门的云府,又或是风雨飘摇中勉强维持天朝尊严的大兴:祸不在外,而在萧墙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