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的读书声从麦秸垛后传来,惊得寒鸦扑棱棱掠过窑顶,翅膀扇起的风卷着煤灰,落在她发间未融的雪粒上。
窑火忽明忽暗,映得她脚边那滩冰水泛着血光。
这让她想起七岁那年的泡桐花——淡紫色的花瓣落进染血的铜盆里,漂在裹脚婆搅动药汁的木勺旁。
婆母的银镯子那时还未褪色,磕在铜盆沿上叮当作响,像极了此刻远处民兵巡逻的皮带扣碰撞声。
“李婶!
西窑塌了半边!”
年轻媳妇的尖叫刺破暮色。
李秀兰抓起艾草灰罐疾步奔去,裹脚布在脚踝缠成死结,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
王二嫂瘫坐在泥地里,血从草鞋破口往外涌,染得新脱的麦秸像浸了红漆。
她扯下头巾塞进妇人嘴里,布条上还沾着晌午和面时蹭上的玉米渣。
春桃抱着课本追来时,正看见母亲用牙撕开纱布。
女孩的目光粘在那双畸形的脚上——裹脚布下隐约露出溃烂的疮口,边缘结着黄褐色的痂,像枯死的蚂蟥。
“老师说今晚扫盲班教打算盘……”话音未落,李秀兰己将烧红的火钳按上伤口,皮肉焦糊味混着惨叫声惊飞了麦垛里的麻雀。
窑洞深处传来砖坯崩裂的闷响。
李秀兰摸黑钻进窑膛,指尖触到未烧透的泥坯,冰凉湿滑如蛇蜕。
这让她想起族长家西厢房的门缝——十二岁那年,她蜷在柴堆后,看着族长儿子摸黑溜进屋,堂嫂的啜泣声像被掐住脖子的母猫。
第二日祠堂审判时,青砖地跪得她膝盖发青,裹脚布渗出的脓水招来成群的绿头蝇。
“娘,血止住了!”
春桃举着煤油灯钻进窑洞,火光惊动壁缝里的潮虫。
李秀兰盯着女儿胶鞋上的泥印,突然想起那日瘫子公公捶打竹榻的模样。
神汉燃起的符纸在记忆中复燃,青烟里冯瞎子的独眼泛着死鱼白,烧红的炭块逼近她张开的嘴时,祠堂梁上的燕子正衔泥修补旧巢。
窑外传来民兵的咳嗽声,手电筒光柱扫过草垛。
李秀兰猛地扯开衣襟,脖颈疤痕在火光中蠕动如蜈蚣:“当年怀你哥七个月,背砖坯压得羊水浸透裤腿。”
春桃的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火苗,像极了那年雪夜祠堂窗纸透出的红光——南下工作队的火把烧过来时,她正用裹脚布勒紧族长的脖子,老头喉管里挤出的哨音像极了北风穿过破瓦罐。
夜风卷着雪粒子灌进窑洞,春桃突然打了个寒战。
母亲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褪色红绸里裹着半块银锁片,“长命富贵”的“富”字缺了半边,倒像“长命贱”。
女孩的指尖触到锁片边缘的齿痕,那是被婆母用剪子生生绞断的印记。
窑顶的蛛网在风中摇晃,投下的影子像张开的裹脚布,将两人笼在网中央。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惊醒了打盹的守夜狗。
李秀兰摸黑将最后一块砖坯码齐,突然听见春桃在背后轻声念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她转身夺过煤油灯,火苗在女儿瞳仁里炸开:“眼珠子黑白分明!”
扯过女孩的手按在滚烫的窑壁上,灼痛让春桃想起私塾先生戒尺抽掌心的滋味。
黎明前最黑的时刻,李秀兰独坐在窑口纳鞋底。
针尖在裹脚布上戳出血点,像那年喝炭后咳在雪地上的血梅。
晨雾中隐约传来早班民兵的脚步声,她将银锁片塞进灶膛的暗格,那里还藏着半张泛黄的田契——昨夜赵长根带人重划地界时,新埋的界石下压着张烟盒纸,铅笔字歪扭如春桃的算术作业。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春桃发现母亲的跛脚印在雪地上连成弯月,而自己胶鞋的齿痕笔首如箭。
砖窑腾起的青烟在空中打了个旋,像极了当年裹脚婆手中绞紧的布条。
女孩弯腰捡起片泡桐叶,叶脉的纹路让她想起铜盆里漂浮的血丝,那是某个遥远的春天凝固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