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听晚站在古籍拍卖行的廊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内的五音绳结。
檀木手串滑过腕间时,她第三次举起竞价牌,声音清冷如檐角滴落的雨珠:“三千。”
“三千五。”
角落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江听晚蹙眉望去,最后一排的阴影里坐着个穿靛青衬衫的年轻人。
拍卖厅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像给水墨画里添了道孤松的影。
那人膝头摊着本旧册子,右手握钢笔正写着什么,连头都没抬,仿佛刚才的出价只是随手为之。
“这位先生,”她穿过座椅间隙走到他跟前,松香气息惊飞了他纸上一只墨线勾的鸟,“《松弦馆琴谱》对普通人只是旧纸。”
钢笔尖在纸上悬停。
他这才抬头,露出一双映着窗外雨光的眼睛——琥珀色的,像被雨水洗过的老蜜蜡,清透却深不见底。
“您怎么知道我不是琴人?”
江听晚垂眸,目光落在他膝头的笔记本上。
墨迹在宣纸上洇开成羽状,勾勒的却不是寻常字迹,而是一串奇怪的符号,像是某种声波记录。
“真懂琴的不会用钢笔描摹减字谱。”
她指向他的笔记,“朱砂写宫商,墨色记角徵——这是唐代的规矩。
您这样乱画,会糟蹋了古谱的魂。”
那人唇角微扬,竟没反驳。
拍卖师的木槌就在这时重重落下,与天际炸响的惊雷同时震颤空气。
“成交!
Lot 37由沈先生竞得!”
暴雨突然倾盆而下,砸得琉璃瓦叮咚如乱弹的《酒狂》。
江听晚眼睁睁看着工作人员将那页泛黄的残谱装入玻璃匣,递给了那个叫沈栖眠的男人。
他接过匣子时,录音笔从衬衫口袋滑出,在木质座椅上敲出清脆的“嗒”一声。
“等等!”
她追上去,雨水正从拍卖行老旧的藻井渗下来,滴在盛放琴谱的玻璃柜上,“那页背面有明代修复师的题注,紫外线一照就——”“会显出‘万历癸卯年秋用蜀胶重缀’十二个字。”
沈栖眠头也不回地走向付款处,声音混在雨声里,却异常清晰,“以及三个指印,分别在羽调十一徽、十二徽和……”“十三徽半。”
江听晚呼吸一滞。
这是祖父教她的鉴谱秘诀,世上知道的人不超过三个。
沈栖眠忽然转身,暴雨的湿气凝在他睫毛上,将那双眼睛浸得愈发清亮。
他单手脱下防水外套裹住木匣,另一只手却将录音笔塞进她手里:“劳驾。”
江听晚下意识接住。
掌心相触的瞬间,她闻到他袖口沾染的湿地苔藓气息,混着某种陌生的暖意——像是晒过太阳的旧书,又像深山老庙里常年受香火供奉的沉香木。
等她回过神来,自己己经用身体护住了那支昂贵的录音设备,就像护住一床新斫的琴弦。
“去檐下。”
沈栖眠虚扶着她手肘往门外移动,木匣稳稳夹在臂弯。
他的体温透过湿透的衬衫传来,像隔着弦身传来的余振,若有若无地熨贴着她的皮肤。
两人挤在旧书摊的蓝布雨棚下时,江听晚的发簪勾住了他第二颗纽扣。
沈栖眠低头解纠缠的丝线,呼吸拂过她耳畔:“您身上有老杉木的味道。”
“修复室的房梁是唐代的。”
她偏头避开,水珠从发梢甩到他助听器上,金属外壳顿时蒙了层雾,“抱歉!”
沈栖眠却笑了。
雨水顺着他的眉骨滑落,在睫毛上挂成细小的透镜,将那双眼睛折射成更浅的琥珀色。
他摘下助听器甩了甩水珠,忽然将左耳耳机递给她:“要听吗?”
耳机里传来沙沙雨声,渐渐清晰成某种韵律。
江听晚睁大眼睛——这分明是《石上流泉》的泛音段落,但每个音符都裹着真实的雨滴声。
更奇妙的是,背景里隐约有鸟鸣,恰好补全了原谱缺失的第三段。
“白腰雨燕,”沈栖眠指向远处屋檐,几只灰蓝色的小鸟正在雨中穿梭,“它们的鸣管构造能天然产生纯五度……”“所以你把降E调转换成了姑洗均!”
江听晚突然抓住他手腕。
五音绳结不知何时缠上了他的表带,殷红的丝线在两人肌肤间绷成一道弦。
沈栖眠的目光从交缠的红绳移到她脸上。
录音笔仍在工作,持续收录着彼此的呼吸声,混着远处三轮车经过的铜铃响——叮铃、叮铃,恰好与耳机里雨燕的啼鸣谐振。
“西百西十六赫兹。”
他忽然说。
“什么?”
“您问的页脚数字。”
他轻轻抽出被握住的手腕,指尖在潮湿的空气中画了道曲线,“这是那只雨燕求偶时的基频,刚好是唐代‘合’字的音高。”
江听晚望着他睫毛上将落未落的水珠,忽然想起祖父的话:良琴遇知音时,龙池凤沼间会有露水凝结。
此刻沈栖眠的白衬衫紧贴肩线,透出底下若隐若现的雀鸟纹身——是青鹟,她认出这种常在古琴铭文上出现的祥鸟。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在触到那片温热前猛然惊醒,转而指向他怀中的木匣:“残谱……”“应该物归原主。”
沈栖眠将木匣推过来,檀香混着雨水的气息突然浓郁,“但有个条件。”
“明天日出时,”他指向巷尾那座青瓦钟楼,“带您的琴来听雨燕开嗓。
它们最近总走调。”
江听晚抱紧木匣,心跳声大得几乎要盖过雨声。
她看着沈栖眠重新戴上助听器,金属光泽一闪而过,像古琴上转瞬即逝的泛音。
“为什么给我听录音?”
沈栖眠己经转身走进雨里,背影被水汽晕染成洇开的墨色。
他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轻得如同琴弦最后的余韵:“因为您走路时,马尾辫摆动的频率是标准的440赫兹。
雨水顺着梧桐巷的青石板蜿蜒成溪。
江听晚抱着檀木匣回到琴坊时,天己黑透。
松香与陈木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反手锁上门,指尖有些发抖。
紫外线灯照向木匣内衬,果然显出那行熟悉的字迹:“万历癸卯年秋用蜀胶重缀”——是真迹无疑。
可当她掀开夹层,一张对折的纸飘落在地。
展开后,竟是拍卖会上那页赝品的声谱分析图,边缘密密麻麻写满批注:“墨色氧化程度不符唐代。”
“纸张纤维检测为明末仿品。”
“真迹应在松木匣夹层,己做防潮处理。”
最后一行小字让她指尖一颤:“PS:你窗前的白腰雨燕叫声是降E调。”
江听晚猛地推开窗。
夜色中,一枚羽毛书签静静躺在窗台上,银灰色的羽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她拾起书签,金属扣背面刻着:“沈栖眠,湿地保护区声学组。”
雨燕掠过屋檐,啼声清越。
江听晚忽然明白了什么,转身从博古架深处取出一本蒙尘的笔记——祖父的《声律考》。
扉页上赫然题着:“琴道通天,鸟音载地。
世间万物,无非宫商。”
而最后一页,夹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年轻的祖父站在湿地观测站前,身旁是个戴助听器的少年。
照片背面写着:“栖眠耳疾未愈,然辨音之能,世所罕见。”
窗外,最后一滴雨从屋檐坠落,在青石板上敲出完美的A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