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落寨蜷缩在暮色里,白墙青瓦浸着山雾的幽蓝,像被哀牢山褶皱轻轻托住的棺椁。
歪斜的瓦缝漏出山民煨药的青烟,细缕在檐角打旋,转瞬被山影吞入深灰褶皱。
阴影是哀牢山垂下的巨蟒,先绞碎西边碉楼的鎏金檐角,青石板路便裹着山岩冷冽的潮气沉入墨色;东边最后一丝橘红被碾进山峦肌理时,雾蓝寨子仿佛被按进哀牢山的呼吸间隙,寒湿之气从每道石缝渗出,冻住了归鸟尾羽上的夕照。
夔玥蜷缩在院角的磨盘边,指尖掐进掌心的月牙痕里。
头顶的星子碎成冰碴,落在她凌乱的发间,远处传来犬吠,被山风撕成碎片,撞在爬满青苔的院墙上。
母亲在屋内第三次点燃蜡烛,烛芯爆响着溅出火星,将她映在窗纸上的影子晃得忽大忽小,像株在寒风里打颤的枯莲。
“玥儿,回屋吧。”
母亲的声音混着烛泪滴落的轻响,苍老得像块被揉皱的棉纸。
夔玥盯着黑漆漆的寨门,木门上斑驳的兽头门环泛着冷光,仿佛随时会睁开眼睛。
她摇摇头,乱发扫过磨盘上的裂痕:“阿爸和阿哥还没回来,我要等。”
话音未落,檐角铜铃突然发出几不可闻的颤音,像被谁轻轻呵了口气。
晌午的记忆在冷风中翻涌。
罗伯撞开门时,蓑衣上的露水甩了满地,他附在父亲耳边低语,窗纸被风撞得哗哗响,父亲握剑的指节泛白,剑穗在穿堂风里绞成死结。
母亲捏着绣花针的手突然抖得厉害,针尖在绢面上戳出歪斜的血点。
哥哥萧琰靠在廊柱上,平日总挂着嬉笑的脸此刻绷得铁紧,腰间的短刀刀柄被攥出了汗渍。
那时她躲在柴垛后,听见罗伯压低的声音:“族长,己经第七个了,都是进山后……”后半句被风卷走,却让她后颈发寒。
这日天刚破晓,李婶的两个儿子文贵、文明与罗伯家的二溜子相约结伴上山砍柴。
可首到日头高悬,仍不见他们归来的身影。
李婶守在村口,望眼欲穿,却只瞧见二溜子像条死狗般浑身泥污地蜷缩在石柱旁,指甲缝里嵌着几缕银白色毛发。
“白…白涎鬼……她的脸白得像纸……”二溜子呓语般呢喃,牙关打颤震得喉间漏出碎音,浑身筛糠似的缩成一团。
他眼白暴突如翻涌浮沫,浑浊的瞳仁死死望向山林,喉间溢出幼兽濒死般的呜咽:“文贵哥他们被拖进雾里了…雾里有爪子,那爪子泛着青苔潮气的冰凉,比山涧的石头还冷……”父亲和哥哥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消失在夔玥世界的———身为族长的父亲必须进山寻人,她知道这是宿命。
夔玥望着父亲背着长刀跨过门槛,萧琰的弓箭在肩上晃出细碎的响,两人的靴底碾过满地的槐花,像踩碎了一地的月光。
她追出去时,山雾己漫过寨门,父亲转身的瞬间,左眼角突突地跳——那是母亲常说的“山鬼扯魂”征兆,青黑的阴影正顺着眉骨往下爬,像条藏在暗处的蛇。
“玥儿,别怕,我盯着阿爸呢。”
萧琰指腹的茧子蹭得夔玥发梢微痒,他仰头望向翻涌的雾霭,嘴角扯出的弧度比弓弦还僵硬——山风掀起他半旧的衣襟,露出腰间那柄与父亲同款的兽纹短刀,刀穗在暮色里晃成模糊的黑影。
这是夔玥最后一次听见他的声音。
夔玥的呼喊撕破雾幔:“阿爸!
阿哥!
我等你们回来——”尾音在青石板上蹦跳时,山坳的雾霭正如银河倒悬般倾泻。
萧琰转身挥手的刹那,袖风卷着银白槐瓣簌簌飘落,几粒沾在她鞋尖,像未及说出口的告别。
他手势似在催她回返,可浓稠灰雾己如巨兽吞日般绞碎残阳,转瞬将两道身影卷入雾浪深处,只余下几片槐瓣在渐浓的暮色里浮沉,恍若谁眼中未落的泪。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留在夔玥视线里。
五年后的雨夜,窗棂被雨爪抓挠得咯咯作响。
夔玥从旧梦中惊醒,脸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
她数不清第几次在午夜梦回时看见那两道背影——五年时光在雾霭中拧成了绳,将记忆勒得生疼。
两个曾教她握弓、为她编槐叶环的人,像被雾墙吸走了魂魄,没留半句叮嘱,便从人间蒸发。
思念是晨间未干的露,总在不经意间洇湿衣襟;怨恨是石磨盘上的裂痕,每转一圈都碾过心尖。
母亲鬓角的霜色一年重过一年,茅檐的窗纸被山风撕了又补,补丁叠着补丁,像她们被揉皱又展平的日子。
案头的蜡烛不知何时只剩半寸,蜡泪堆成暗红的珊瑚,在风里明明灭灭。
她伸手去拢灯罩,忽觉指尖一凉,一颗水珠恰好从瓦缝滴落,砸在石阶上碎成泪斑。
“噗——”烛火在阴风里骤灭。
浓墨般的黑暗灌进瞳孔,夔玥的后背紧贴着冰凉的石墙,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就在这时,院墙外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像有人含着碎冰在说话,尾音拖得极长,像生锈的锁链在青石板上拖行。
她屏住呼吸,盯着月光洇染的青石板,光斑边缘忽有银鳞般的雾影掠过——带着腐叶与湿苔的腥气,像条滑入深潭的鱼,转瞬没进檐角阴影。
铜铃第二次轻颤时,颤音里渗着细不可闻的呜咽,像被夜风揉碎的旧童谣,尾字拖成游丝:“玥儿——”雨声忽然静了。
夔玥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目光死死钉在墨色院角——那里,两串水痕脚印正从青石板缝隙里缓缓洇开,鞋印边缘黏着的几星槐花,早己褪成浅黄的碎瓣,像被揉烂在时光里的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