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颠得我胃里翻江倒海,嘴里还咬着阿琪给的桃木剑。
那剑柄上的刻痕硌得牙床生疼,倒让我清醒几分。
风里飘来股腐臭味,比城南杀猪巷还冲,我忍不住干呕,却只吐出几口酸水。
“到了。”
后颈突然一松,我像麻袋似的被扔在地上。
扯开袍子那刻,月光正好照在二十步外的土坑里——那坑大得能装下三驾马车,里头横七竖八堆着人。
最上头的尸体还穿着青布衫,我认得那是隔壁私塾的周先生,他右手攥着半截戒尺,戒尺上沾着黑褐色的墨。
元大将军的马鞭挑起我下巴:“找着你爹,我就收你当儿子。”
他靴尖碾碎只甲虫,鞘里的刀不知何时出了半寸,月光在刃口上淌成一道银线。
我盯着他腰间晃动的玉牌,上头雕着只踏火麒麟,这才想起他就是说书人口中那个“鬼面将军”,去年冬月刚屠了漠北三座城。
土坑里的味道像是有千万根针在扎鼻孔。
我扒着坑沿往下爬,腐肉滑腻腻地粘在指缝里。
第三具尸体压着个蓝布包袱,露出半截拨浪鼓——是西街卖糖画的孙瘸子,他总把鼓柄插在腰带里招揽孩子。
前日还给我吹过糖人,现在他鼓面破了个洞,爬出团白花花的蛆虫。
“呕......”我抓着块碎砖猛吐,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突然听见头顶传来冷笑:“这就受不住了?”
抬头看见元大将军抱着胳膊,月光给他半边脸镀上银边,另半边隐在阴影里像戴了铁面具。
我抹了把嘴,抓起根断骨当拐杖,继续往坑心挪。
腐尸堆成的小山丘突然塌了块,我跟着骨碌碌滚下去。
后脑勺撞上个硬物,睁眼正对上一张青紫的脸——是巡夜更夫老赵头!
他脖子上还挂着铜锣,我上个月还偷过他梆子玩。
此刻那铜锣裂成两半,断口处卡着半片刀刃,血锈味混着尸臭首冲天灵盖。
李元鄞陷入回忆,“小六子又淘气!”
老赵头当时举着梆子追了我半条街,最后却塞给我块麦芽糖,“别告诉你娘啊,她管得严......”我哆嗦着掰开他僵硬的指头,麦芽糖早化成黏糊糊的一滩,招来成群绿头苍蝇。
尸堆深处传来窸窣声。
我抄起半块砖头,却见只杂毛野狗叼着截肠子窜过。
它冲我呲牙,喉咙里滚着低吼,突然被飞来石子打中后腿,哀嚎着逃了。
元大将军的声音飘过来:“再磨蹭就喂野狗。”
扒开第七层尸体时,指甲缝里全是黑血。
有个穿官靴的脚卡在木架间,我顺着往上摸,官服料子比爹平常穿的细软——是刑部侍郎的蟒纹补子!
那人胸口插着把匕首,刀柄镶着翡翠,正是爹去年生辰时娘送的贺礼。
“爹!”
我扑上去扳他肩膀。
尸体早僵了,这一扳竟带起串咔咔响。
月光照在爹扭曲的脸上,他嘴唇乌紫,眼睛瞪得溜圆,右手死死攥成拳头。
我掰他手指时摸到个硬物,是半块青铜虎符,断裂处还带着新鲜刮痕。
突然脑仁针扎似的疼,眼前炸开团青光。
有个冷冰冰的声音在耳蜗里响:“生存任务:获得元士齐认可。
时限:三日。
奖励:识人术(初级)。
惩罚:经脉寸断。”
我吓得跌坐在地,后腰硌到个冰凉物件。
摸出来是把钥匙,匙柄刻着朵八瓣梅——是娘妆奁最底层的暗格钥匙!
她今早还说等阿琪及笄,就把那支攒了十年的累丝金凤钗......“找着了?”
元大将军的声音惊得我手一抖,钥匙掉进尸堆缝隙。
我慌忙用脚踩住,仰头挤出句话:“我爹......他手里有东西。”
说着举起半块虎符,故意让断口处的铜刺扎破掌心。
血珠子渗进纹路,在月光下泛出诡异的紫。
元大将军瞳孔猛地收缩。
他跃下土坑像片黑云,马鞭卷走虎符时带起的风扑在我脸上。
那鞭子是熟牛筋绞银丝编的,鞭梢缀着颗狼牙,正是漠北王庭的样式。
“倒是条小狼崽子。”
他摩挲着虎符裂口,突然掐住我后颈拎到眼前,“从今往后,你叫元鄞。
元家的狗都要学会两件事——”他刀鞘拍在我左肩,“撕开仇人的喉咙,”又拍右肩,“咬住到嘴的肉。”
回将军府的马背上,我偷眼数他腰间玉牌。
除了踏火麒麟,还有块刻着“如朕亲临”的金牌,边缘磨得发亮,像是常年被人摩挲。
夜风卷来打更声,己是三更天,我想起阿琪此刻本该在喝第三遍药。
将军府角门吱呀开了条缝。
有个穿藕色襦裙的丫头提着灯笼,光晕里能看见她鼻尖沾着点墨渍。
元大将军把我扔给她:“带他去狗窝。”
丫头福了福身,灯笼柄上吊着的玉坠子晃啊晃,刻着个“琳”字。
所谓狗窝其实是西跨院的柴房。
丫头塞给我个油纸包,里头两个还温乎的肉包子。
"我叫琳琪。
“她说话像含了块饴糖,义父捡我回来那天下着雨,我攥着半块玉佩,上头也刻着琪字。”
柴房窗纸破了个洞,月光漏进来照着墙角稻草堆。
我蜷在草堆里数瓦片,听见琳琪在外头和婆子说话:“......又是个带煞的,上月来的那个......”话音突然低了,檐下铁马叮当乱响,盖住了后半句。
后半夜下起雨。
我摸出藏在裤脚的半块虎符,就着雨水冲洗。
符身内侧有道细痕,拿指甲抠开竟是个暗格,里头塞着卷薄绢,密密麻麻写满人名,最后一个墨点还没干透——张庆年,正是白日追杀我的张都头!
雨声中突然混进脚步声。
我慌忙吞下薄绢,腥涩的墨汁呛得喉咙发苦。
柴门吱呀推开,琳琪提着食盒站在雨里,襦裙下摆溅满泥点:“哥,我给你偷了金疮药。”
她蹲下来给我涂药时,手腕内侧露出道月牙疤。
我盯着那道疤突然头疼欲裂,眼前闪过零碎画面——大火,玉佩,有人喊着“快带小主子走”。
再要细想,琳琪己经收拾好药瓶:“义父寅时练刀,你最好别睡过头。”
梆子敲过西更时,我把虎符暗格复原。
雨越下越大,瓦当上汇成的水帘在门前积成小潭。
突然瞥见潭水倒影里有个戴斗笠的人影,斗笠边缘滴滴答答落着水,像极了城隍庙里那个灰衣人。
我抄起柴刀冲出门,却只看到被雨打湿的芭蕉叶。
叶脉间卡着片黄符纸,正是我和阿琪埋在城隍庙的那种。
符纸背面用朱砂画着古怪符号,中间圈着个“赦”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