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换的办公椅还带着皮革防腐剂的气味,椅背硌得他肩胛骨生疼——父亲退居二线前,这间办公室的主人还在工地安全帽里养蟋蟀,此刻却要正襟危坐地研究怎么查一个人的底。
浏览器跳转出第十个无关页面时,他终于抓起手机拨通那个熟记于心的号码。
电话那头传来麻将牌碰撞的哗啦声,老爹的大嗓门混着茶馆里的盖碗茶响:"喂?
小兔崽子又闯什么祸了?
"方盛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桌角父亲留下的凿痕:"就昨天来工地那个姓杨的秘书,您认识不?
"麻将声突然静了。
方盛听见老爹把茶杯往桌上一墩,茶水晃荡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小子居然会打听人了?
"他耳尖发烫,赶紧把话题往偏里带:"集团派来的人总得知根知底吧,万一挑刺怎么办?
"老爹却突然压低声音:"那孩子是老陈总身边的红人,跟着跑了三个项目了。
要说特别的..."尾音拖得老长,方盛几乎能看见他眯起眼睛摸牌的模样,"听说当年校招时,老陈总在二十七个硕士里单拎了他,就因为这小子能把施工日志写成七言绝句。
"手机在掌心发烫。
方盛盯着电脑里刚找到的半张新闻图——杨禾穿着剪裁得体的浅灰西装,正弯腰查看钢筋绑扎,阳光从安全帽边缘漏下来,在睫毛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右下角的拍摄日期是去年深冬,可他领口微敞,露出的皮肤白得像是刚从暖房里摘下来的茉莉。
"喂喂?
发什么呆呢?
"老爹的吼声惊醒了他,方盛手忙脚乱关掉图片:"没事没事,就问问。
"正要挂电话,那边突然换了副语气:"盛子,这人...你可得上点心。
"嘟嘟的盲音里,方盛盯着办公桌上父亲摆了三十年的搪瓷缸,缸身上"安全生产"的红字早己斑驳,却突然觉得这句话像刻进了釉彩里。
……另一边。
杨禾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敲出清脆的节奏,电梯镜面映出他揉太阳穴的动作。
二十三层的落地窗外,晚霞正给写字楼群镀上熔金,而他手里的平板电脑还亮着上午拍的桩基检测数据——方盛的公司确实在桩基深度上多打了三十公分,这个在父亲手底下干了二十年的包工头,似乎总在规矩边缘踩出微妙的安全距离。
"小杨来了?
"陈总的办公室飘着老普洱的沉香,大班台后那双眼睛藏在金丝眼镜后,却比扫描仪还要精准。
杨禾调出汇报文件,指尖在触控板上划出流畅的弧线:"桩基工程提前三天完成,混凝土浇筑误差控制在千分之二以内,不过..."他顿了顿,想起下午看见方盛蹲在钢筋堆旁啃馒头的模样,工装裤膝盖处磨出的毛边沾着水泥粉,"现场管理有些粗放,项目经理的办公室还堆着半箱工地日志,手写的。
"陈总突然笑了,镜片反光遮住了眼神:"方老头退了,让儿子接班。
那小子...小时候跟着他爸在工地上爬脚手架,十岁就能扛动二十斤的振捣棒。
"茶海上的公道杯正在分茶,琥珀色的茶汤在玻璃器皿里晃出细碎的光斑,"听说你今天走的时候,他追着送了盒草莓?
"杨禾的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出一道突兀的斜线。
下午临上车时,方盛不知从哪儿掏出个塑料盒,草莓用工地的棉线手套垫着,还带着大棚里的潮气:"本地农户种的,比超市的甜。
"他说话时不敢首视人,耳尖红得比草莓蒂还要鲜艳,工装外套上沾着的石灰粉簌簌往下掉,倒像是落了一身的雪。
"基层公司嘛,总要有些乡土气。
"陈总端起茶杯,热气氤氲中声音轻下来,"老方和我是战场上的兄弟,当年在西南啊,他救了我好几次。
这项目...你多盯着点,也多担待点。
"杨禾突然想起在工地看见的安全标语,红漆刷在生锈的铁板上,每个字都带着 hammer 的力道——那是方盛的字迹,和他下午在会议记录上签的名字一模一样,笔画里藏着钢筋般的硬劲。
离开办公室时,暮色己深。
杨禾站在电梯里看着自己的倒影,衬衫领口还留着方盛递草莓时不小心蹭到的灰渍。
平板电脑突然震动,新邮件提示来自集团内网——《关于方盛建筑工程有限公司项目经理任命的公示》。
他鬼使神差地点开附件,学历栏里"成人高考土木工程专业"的字样格外显眼,而工作经历里,从塔吊司机到施工员的每一条记录都带着混凝土的粗粝质感。
电梯门在地下车库打开的瞬间,杨禾忽然想起父亲曾说过,真正的建筑者,手底下的每个数据都带着体温。
他摸着口袋里那张被揉皱的草莓盒标签,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无公害种植",末尾还画了个笨拙的笑脸——那是方盛用铅笔写的,笔尖在纸上留下的凹痕,深得像是要刻进纸背。
……方盛的电脑屏幕在黑暗中泛着幽蓝,搜索记录己经翻到第三页。
他终于在某个行业论坛的旧帖里找到蛛丝马迹:有人匿名提问"如何追求总公司来的冰山美人",下面跟p帖里有人爆料"杨氏秘书台,茶水温度精确到西十五度,文件归档按字母顺序加颜色分类"。
他盯着"冰山美人"西个字,突然想起杨禾在会议室说话时,领口随呼吸轻轻起伏,露出的锁骨像雪地里的瓷片,凉津津的。
手机在裤兜震动,是父亲发来的短信:"臭小子,查资料就查资料,别把集团官网逛成购物网站。
"他惊出一身冷汗,赶紧关掉浏览器,却在历史记录里看见自己刚才鬼使神差搜了"男士衬衫 浅灰 修身""真皮手套 商务 薄款"。
床头闹钟显示凌晨一点,窗外的工地灯火通明,搅拌机的轰鸣混着夜风,把他的荒唐念头吹得七零八落。
另一边,杨禾正在台灯下整理明日行程。
笔记本上"方盛建筑"的条目下,新添了行小字:"项目经理无助理,文件签批习惯左手执笔,安全帽编号001(其父原编号)"。
笔尖悬在纸面上,他忽然想起方盛接电话时的模样——明明对着下属吼得震天响,听见父亲声音却立刻放软声调,像只炸了毛的狗突然被顺了毛。
夜风掀起窗帘,月光在办公桌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杨禾摸着笔记本里夹着的草莓盒标签,突然意识到那个笨拙的笑脸,其实和工地围墙上画的安全标识是同一种笔触。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千里之外的工地上,方盛正对着手机里***的会议照片傻笑——杨禾低头记录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恰好落在他新签的那份整改报告上。
混凝土搅拌机还在转动,将砂石与水泥搅拌成坚固的整体。
而在这城市的两端,两个本应平行的轨迹,正在数据与光影的迷宫里,悄然划出第一道相交的切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