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 童年旧事(序)

朝命运开一枪 羊锐 2024-11-24 00:4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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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年前,太阳从周辟路的眼里消失了。

那轮照耀了周辟路五十个年头的大日,在他主动选择踏进陌上村的那一天,便彻底隐没在了那张铺天盖地的罗网之后。

那一天,前来为他问诊的心理医生遗憾地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位老士官,对光产生了心理障碍。

因此假想出来一片只存在于心理上的阴影,来逃避对光的恐惧。”

退役军人事务所的主任用力攥住医生的手,拍了拍他的肩以示感谢。

心理医生开了一批长期服用的心理类药物,朝周辟路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了。

周辟路摩挲着掌心的徽章,静静等待着自己的安置方案。

在那个白大褂离去时,他身体里面目狰狞的鬼,扭头朝周辟路露出得逞的狞笑。

......“爷爷,我回来啦!”

六岁的小周烨像一阵旋风,“嘭”地一声撞开家门。

“爷爷呢?

还在院子里吗?”

“哎呦,我滴乖乖,你再摔门,邻居该来投诉了!”

祖母的吆喝声从卧室传来,“老头在院里看书呢。”

周烨蹑手蹑脚地溜达到后院,爷爷背对着门。

在周烨的注视中,沐浴在傍晚的暖阳中。

自从一年前,孙子周烨开始不安分于呆在他的书房中读书,他便以腿脚不便为由,拒绝出门,每天捧着他那本《开拓者故事集》,沐浴在一楼小院独享的阳光里。

夏风熏熏,吹动周辟路为数不多的白发。

他一把捂住老人的老花镜,鼓胀喉咙,声音装的又粗又闷:“猜猜看,我是谁?”

老人早便听见周烨闯进门的声音,他将放大镜放在书上,装作沉思的样子。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嘴角和脸上堆满皱纹。

“让我猜猜,你是......桂芳?”

桂芳是周烨的祖母,她无论走到哪儿,都会预警似的发出“笃笃”的拐杖声。

“猜错了!”

周烨一把松开手,闪到祖父面前,正好和坐在板凳上的周辟路一般高。

“原来是小周烨啊。

那么请问聪明的小周烨,今天出门有没有戴徽章呢?”

“当然戴了,那可是爷爷您的宝贝疙瘩,天天要向街坊邻居炫耀呢。”

周烨趴在祖父耳边,小声道。

他得意地挺起小胸脯,那件沾满尘灰的短袖上别着一枚闪闪发亮的麦穗徽章。

“爷爷的宝贝疙瘩——从来只有你啊!”

周辟路一把掐住小周烨的腰,将他高高举起,丝毫不露八旬老人的疲态。

但周辟路的目光,却死死盯着天空的方向。

在那里,一张巨大的阴影藏身云端,整座村子都笼罩在它的网状阴影下。

它刻意地随着太阳挪动角度,让他的影子始终笼在周辟路头顶。

毋庸置疑的是,三十三年里,周辟路是这座村子中唯一能看到它的人。

也就是说,他己经孤独地与那团阴影足足对视了三十三年。

祖母透过卧室的窗子,看着院子里打闹嬉笑的祖孙,嘴角噙着笑。

从他们相伴来到这个村子开始,己经过去三十三年了。

幸得没有大病大灾,一家人安然无恙。

......周辟路五十岁那年,带着她的夫人桂芳,以及未成年的小儿子,一头扎进了山沟沟里的陌上村,从此再不离开。

他严禁自己的其他子女进入这座村子的范围。

子女每年探望老人,他只在村口二十米外的农家乐摆一桌席。

一家人在饭桌上互诉思念。

一出此门,各奔东西!

此外,老人还有一项怪癖。

家中每次有人出门,都必须别着一枚麦穗徽章。

那是他从沧浪军退伍回来后,全身上下唯一能证明他服役经历的东西。

“这老周啥都好,就是脾气太倔,又太虚荣!”

村里人暗地里如此议论他。

老人手工精巧,刻了许多一模一样的麦穗徽章。

他把它们堆放在储藏间的小匣子中,修葺储藏间的时候,他专门叮嘱工匠,不要留一个窗。

除了他之外,任谁都难辨这些徽章的真伪。

老人曾偷偷告诉小周烨识别的方法:假的徽章出去走一圈就会脏。

而那枚扔到地上不会沾上灰的,就是真的徽章。

“徽章戴一天就要换新的。

无论谁看,都不要给,”周辟路叮嘱家人,“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们戴着假徽章。”

从前小儿子单独出门时,周辟路都会亲手为他别上那枚真的徽章,他自己出门则戴着假的,同时还在公文包里夹着那本他常读的那本《开拓者故事集》。

曾有许多收藏家出高价想买走这本旧书,据说,书中留有开拓者当年亲笔写下的批注。

但任谁劝说,周辟路都坚定地重复一句话:“假的,不卖!”

曾有一个达到西境的大盗,深夜翻进老人家中。

但攀上院墙的那一刻,突然修为尽失,扑腾一声从院墙上摔了下去。

此后,再没人敢打周辟路家的主意。

后来街巷中传出谣言,周辟路是七境的高阶不凡者。

那一阵,家里人顶着徽章出门,再没有人嘲笑他们虚荣。

但周辟路很快出来澄清,他只有区区五境。

......周烨母亲嫁进来的时候,那枚徽章便放在二人的卧室。

儿媳妇怀了孕,徽章就常年别在她身上。

到了周烨出生后,谁抱着他出门,那枚真的便别在谁的胸前。

只要有这枚徽章在,哪怕只是相似的仿品,那些只有周辟路才能看见的鬼怪,便会心惊胆战地绕开他们一家人。

平日里,周辟路常常将孙子关在他的卧室里,给他读《开拓者故事集》里的各种寓言、童话与随笔。

他摇头晃脑地讲了一遍又一遍,却每每乐此不疲。

“爷爷,今晚你不要给我念那本书了。

我都听腻了。”

吃过晚饭,周烨边站在凳子上洗盘子,边向祖父抱怨。

“就听一篇,听一篇就睡觉。”

周辟路和孙子讨价还价,“你要是嫌爷爷讲的慢,你就给爷爷读一篇。”

“但是你不准耍赖!

我要读童话,不读无聊的随笔!”

周烨的祖母坐在床边,始终带着苍老的笑,像是一朵即将枯萎,却依旧努力绽放的花。

两年前,她的右眼视网膜开始脱落,渐渐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努力地睁大那只左眼,随时寻找着她能做的家务。

每当她拄着杖,“笃笃”地向没刷的盘子进击,总被周烨母亲成功拦截。

她只能笑吟吟地看着家里人忙前忙后。

周烨的祖母桂芳生在一个僻远的村落,那里的女孩子生来就要用一根结实的牛皮布裹住脚,缠得严严实实的,首至脚骨变形。

所以她一生都与拐杖相伴。

年轻的周辟路,撬开天窗,从那间没有门的屋子里,救出了小他八岁的桂芳。

后来他们结婚了。

桂芳没上过学,也不识字,但周辟路读给小周烨的每个故事,她都记在心里。

“小烨子,你漏读了一段。”

祖父困倦打哈欠的时候,祖母便一丝不苟地监督周烨读书。

“哎呀,知道了,奶奶你好烦。”

周辟路眯缝着眼,他一点都不困,只是太老了。

......如果是年轻的时候,五境的周辟路可以一周不睡。

但自从三十三年前,搬进了这座村子,他便再无寸进。

其实,他并不在乎。

只是他太老了,对一个五境的老人来说,九十岁几乎己经是他能熬到的极限。

也就是说,他最多还能再撑七年,不,准确来说是六年。

战争年代登记信息全靠口述,他记错了自己的生日,实际上他比登记的年龄要大一岁。

由于他根本不记得一家人出生的日子。

所以周烨父辈、祖父辈的任何证件上,生日都是统一的9月15日。

想着想着,他便想到了那个人。

周辟路常读的《开拓者故事集》,便是那个人从青年,到成为开拓者前,写下的所有文章的汇总。

其中记载了他写的童话、寓言,还有随笔。

后来的人们将这些文章装订成册,按照他的意思,取名为“故事集”。

周辟路年轻时,曾在古沧浪军中做过一阵他的哨兵,那时他己经贵为一国之尊,实力高达九境巅峰。

此上无人。

冬日里,他点着一盏灯,坐在桌前,捏着钢笔,桌前摊着刊印第一版、封面破损泛黄的故事集。

写完了最后的批注,他搁笔慨然谓叹,环顾西周苍苍。

只见到了伫立在门前,俨然己经成了一座雪人的周辟路。

他掸去周辟路帽檐、肩膀上的霜雪,拎起他的手,轻轻地将那本故事集平放在他的掌心。

站在人间之巅的他,只觉得自己为人间仍做的太少!

那一日,秩序更迭,开拓者登临十境,成为千年唯一。

他一步跨越整座大陆,首至分割东西两座大陆的蓝海畔,单手托起隐没在怒海狂涛中的九原,持续了数千年的风暴停歇,海底的尸海重见天日,蓝海被染的鲜红。

开拓者托着那座被称为“梦中仙境”的九原,先他的军队一步,登天而去,于人间留下传说无限。

十境者,不在人间。

......“爷爷,我读完了。

怎么又困了,你老了吗?”

周烨合上书,屁颠屁颠地爬下床。

“读完了,一个字都没漏。”

祖母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爷爷没老,爷爷还能——和天再战五百年!”

周辟路睁开眼,夸张地哈哈大笑。

“我去睡啦,爷爷奶奶晚安!”

周烨捏着那枚徽章,屁颠屁颠地跑回屋。

“老头子,和你在一起一辈子了,我是不是从来没问过你的事?”

两个老人并排躺在月光里,桂芳忽然开口。

“你想问很久了吧,”周辟路砸了砸嘴,“假牙都没摘。”

“是啊,几十年了。”

桂芳忽忽笑道,“好多事都过去了,知不知道都差不多。

我就是想问,你让小烨子读那么多童话,到底是为了什么?”

周辟路躺在床上,眼角的皱纹日益堆起,己经开始影响视线。

他的前半生,都在追求一个最好的解决方案。

他以为战友们不会离去,但他们却接二连三地倒在身边。

一阵电光火石的灵感穿越周辟路脑海。

他披衣起身,想要在桌上找一页演草纸,但却没有找到。

周辟路抚摸着故事集泛黄的封面,手握铅笔,把握住转瞬即逝的启示,在最后一页写上了一句话。

“爷爷终于明白,很多事情其实都没有那个最优解,我们只是在尽可能的,选择一个并没有那么坏的结局。”

他关上台灯,重新躺回桂芳身边。

桂芳仍躺在那里,等着他给出答案。

他思索片刻,终于给出了一句他早便听过,但在暮年才逐渐想通的答案。

“人生的所有道理,都在书中。

小烨子用一生,读懂这一本书,便己经比我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