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任宰相的父亲历经三朝权倾朝野树大根深,从先帝起便是皇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为制衡,顾时廷一道圣旨将我纳入后宫,封妃赐宫,荣宠至极风光无限。
后来——父亲被构陷里通外敌意图谋反。
煊赫一时的宰相府被连根拔起,连我出生尚不足满月的庶弟都不得幸免。
足足二百七十一口颗人头,历时时十天才堪堪砍完。
01.又入冬了。
自两年前盛夏,顾时廷命人锁了长春宫门,我再未能踏出此处一步。
娘娘。
竹桃抱着一卷被褥走过来,身上穿着便是宫里最低等宫女都不会穿的粗布麻衣。
当年同我陪嫁进来的贴身婢女,也从个横冲直撞的小丫头,长成如今这般沉静内敛的模样了。
天凉了,早些进屋吧。
如今,这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宫殿中。
除去我和竹桃外,满打满算也只剩三五个洒扫太监宫女。
那些曾因家世攀附而来的。
早在父亲倒台前,便都收到风声急不可待为自己找好了退路。
紧了紧身上薄若无物的披风,我抬手抚了下竹桃被冷风吹到额间的碎发。
早知现在,当年就不该准你陪我入宫,如今也不必陪我被困囹圄。
竹桃怔了怔,垂眸轻声。
娘娘不必介怀,都是奴婢甘愿的。
说罢,她脚步匆忙又踉跄地抱着被子离开了。
我却清楚,她的甘愿,从不只为了我一人而已。
从还未入宫时我便知晓,她心悦我兄长。
可他二人犹如云泥之别,竹桃这样的身份,哪怕有我作保,充其量也只能做个兄长的通房,连侧室都不能肖想。
正出神,一片冰凉湿意被风拂到了我脸上,我回过神,望着眼前骤起风雪的这方小小天地忍不住失笑。
今时今日。
兄长早已魂归黄泉,偌大一个人世间,我与竹桃也只能互相依靠取暖罢了。
02.世上怕是再不会有人,比后宫那些奴才更会踩高捧低。
自父亲倒台被诛,长春宫便被宫里人彻底无视了,夏日的冰盆,冬日的炭火,要什么没什么。
就连正常的一日三餐,都无一不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臭气。
入夜,我与竹桃搓着手挤在一张床上。
其实她起初是不愿的:奴婢粗鄙之身,如何能与娘娘共处一榻?这不合规矩。
如今阖宫上下,约莫也只剩她还认为我是千金之躯了。
直到我说:若再叫我一个人睡下去,只怕用不了几日你便能早起替我收尸了。
她舍不得我死,哪会继续拒绝我同塌而眠的邀请。
好冷啊竹桃……我紧紧攥着身上层层摞起的被子,哪怕竹桃不知又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找出两条薄被给我盖上,我依旧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冷意。
竹桃蹙起眉,轻声:奴婢明日想法子为娘娘找些木炭来。
宫门都被圣旨上了锁,她又能去哪里找炭?于是我艰难伸出一只手,轻轻在她单薄瘦弱的肩上拍了拍,说道。
我说笑的,这么多被子盖着,我其实一点多不冷。
竹桃张了张口,片刻后,短促地应了声没再说话。
不确定她有没有听近我的话,只好再次强调。
竹桃,我真的不冷。
等了半晌,终于听到她极轻地应了声。
是。
03.提心吊胆几日,眼见竹桃果然没再提木炭的事,我总算放下心来。
谁知,才安心了没几天。
这日我难得早起,却四下寻竹桃不得。
心中便隐隐升起不安。
夜幕垂落。
紧闭一年有余的宫门陡然被打开。
几名太监抬着一卷草席,无声走了进来,我怔怔望住那卷草席,隐约瞥见上面还沾染着上位干涸的血迹。
心猛地一沉。
太监们随手将草席丢在冰天雪地中,一把尖利嗓音突兀响起。
宫女竹桃图谋不轨,陛下圣裁廷仗八十,谁料她身子柔弱竟没撑过去,望娘娘好生管束长春宫,莫再惊扰了陛下。
另外,窸窣声传来,我懵然望去,看到几个太监抬着几篓木炭走了进来,那道嗓音便又响起:陛下知晓长春宫没了炭火,特命小的们给娘娘送来几篓,陛下还说,冬夜漫漫,请娘娘珍重。
纷飞的大雪中,我一步一步,缓慢而蹒跚地走到草席边,目光始终落在那上面。
心像是被狠狠一击,我全身脱力跪坐在雪中。
手颤抖着伸过去,想再看一眼竹桃。
可刚抓住草席,便被不知何时走过来的太监隔着袖子捏住了手腕。
娘娘,竹桃姑娘去时的模样不大好看,依着陛下的意思,就不必再见最后一面了。
耳边响起刺耳地嗡鸣声,手掌撑在冰冷刺骨的青石板上,我转头看向同我说话的太监,胸口好像破了个巨大的口子,发出颤抖嘶哑的声音。
敢问,陛下现在何处?太监要笑不笑地同我对视,眼中满是轻蔑。
今儿是小年,陛下正于朝鸣殿与群臣共饮,天色已晚,奴才就不打扰娘娘歇息了。
死死攥着草席的手,被那些狗奴才硬生生掰开。
喉间一股腥甜涌起。
下一瞬,斑斑猩红洒落泥泞积雪。
04.裹着竹桃的草席,被太监们抬出了长春宫。
我久久跪坐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一名宫女连拖带拽的扶了起来。
娘娘……那宫女带着哭腔劝我。
便是为了竹桃姑娘,娘娘也该保重才是。
保重?挣开宫女的手,抹去将下颚洇湿的血渍。
我恍若游魂似的游荡在这四面藩篱筑起的长春宫。
父母皆死,兄弟俱亡。
如今,连唯一仅剩被我视作亲人的竹桃也难逃惨死。
我还如何保重?恍惚间我仿佛又见到了兄长,他瞧着那样年轻,玉树临风地站在一树海棠下,文质彬彬地同我笑着。
下一瞬,像头小蛮牛的幼弟冲进我怀中,挂着满脸涕泗跟我告状。
阿姊,大哥他又罚我抄书了,你快帮我求求情呀!我想说些什么。
可直至张开嘴才惊觉,自己竟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画面再一转,父亲正严厉地同兄长说着什么,母亲则慈爱地将幼弟揽进温暖安全的怀抱。
竹桃站在不远处,望向兄长的眼眸中,带着从未曾示人的浓烈爱意。
还有府中几位姨娘,以及我那些同父异母的庶弟庶妹。
所有人都朝我望了来,骤起的风垂落一树海棠花,缤纷的落花间,所有人刹那消失。
爹!娘!!强压已久的悲恸猝然爆发,发出撕心裂肺地哭喊。
别走,别留我一个人!!!05.我病了,病得很重。
昏昏沉沉了好些日子都未得清醒。
有时短暂醒来,感觉自己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灼热的温度。
即便昏睡中,我依旧察觉床榻边不断有人来去。
直到某日,半昏半醒间,看见一道身影在我身畔坐下。
屋里气氛因此人到来而有些凝滞。
他似是发怒般质问着这宫里的所有人,以及应该是不得重用才被派来为我诊脉的太医。
病了半月都无人来禀朕,你们可知意图谋害妃嫔是何罪!床边围着的人跪了一片。
朕?我不甚清醒的脑子艰难转了转。
竟是顾时廷亲临。
他这是,终于来要我性命了吗?开口只能发出嘶哑碎音,我索性不再为难自己,一如先前保持安静。
传旨,长春宫即日起解禁!若医不好贵妃,今日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便准备好为贵妃陪葬吧。
他喊得那样大声,纵使我想当听不见都不行。
发了好大一通火的顾时廷很快匆匆走了。
可惜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哪怕圣旨在前,我也被灌了整整一个月的药汁才好转,又休养了半个月,才勉强可以下地。
待我能重新出门时。
已是阳春三月。
06.林贵妃复宠了。
在顾时廷连着一个月,日日来长春宫后,此般消息不胫而走。
便是足不出户也能猜到宫里人会怎么议论。
全家都被砍了头还能再度拢住帝心,天底下怕是再没有比我更懂魅惑之法的女子了。
饶是我这个当事人看来,此事也甚为可笑。
卿卿。
时隔将近两年,顾时廷又唤起了我的闺名。
今日可有好些?说话间,他还试图来牵我的手。
家人惨死的景象历历在目,我倏地将手拢回袖中,恪守规矩道:回陛下,臣妾身子已然大好了。
其实并没有。
如今的我,便是多走几步路都会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伸来的手落了空,顾时廷面上不显,只表情淡淡将我睨住。
林氏一族罪犯谋逆,朕不追究卿卿的罪责已是网开一面,卿卿切莫恃宠而骄失了规矩。
至于你身边那个宫女……他难得顿了下:是下头的人自作主张,朕已经罚了他们,你也该适可而止。
听着他如此淡然说出的话,我心下只觉可笑。
当初,身居宰相之位的父亲确是权倾朝野,却从未有过任何不臣之心。
他将我纳入宫,做足帝王情深的戏码,哄得我以为他对林氏当真没了猜忌与防备,又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告诉家人他待我有多好,这才害得父亲一着不慎落入他准备完全的陷阱。
而竹桃,不过只是想给我寻些木炭好熬过这漫漫寒冬。
07.臣妾不敢。
我惶惶跪下,俯首陈情,却被一只大掌掐着下颚被迫抬起了头。
帝王乌沉沉的眸子把我看住,眼中浮着我分辨不清的情绪。
如此四目相对许久,他倏然松开我的下颚,不悦地蹙起眉心追忆往昔。
卿卿,你先前同朕一处时,从不会有这般惺惺作假之态,朕记得你曾说过,即便身在天家,也愿与朕做一对寻常夫妻。
我的确说过这些天真烂漫到堪称愚蠢的话。
毕竟,我曾真切地以为,哪怕身为帝王,也可以拥有一颗凡心。
但如今看来,什么恩爱两不疑,什么帝王真心。
不过我的一厢情愿。
我跪地叩首在顾时廷面前。
过去是臣妾逾越失仪,望陛下恕罪。
顾时廷没有开口,视线却始终不偏不倚落在我身上。
我们就这般一坐一跪两相对峙着。
伺候在侧的宫人们噤若寒蝉的低着头,偌大一个宫殿由此陷入死寂。
良久。
好一个逾越失仪!他忽的狠狠攥住我手臂,将我从地上拖了起来,逼着我同他对视。
林卿卿,难道你曾经所说的那些肺腑之言,也能尽归于一句逾越失仪?08.我沉默着垂下眼睑,不再与他对视。
半晌。
盛怒之下,顾时廷重重将我甩开,而后勃然起身。
好,林卿卿,你好得很!满盛怒火的话音落下,天子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我跪在地上叩首:臣妾恭送陛下。
早在全族皆丧命于顾时廷圣旨时,我便想过要自裁与家人团聚。
可第一次被竹桃救下后。
我醒悟过来。
凭什么?凭什么他的帝王之路,要由林氏全族的鲜血铺陈?凭什么他能得明君之名,林氏全族却只能遗臭万年?凭什么他这个始作俑者还好好活着,我林氏全族却只能做黄泉冤魂?我有一个藏在心中,连竹桃都不曾知晓的,一旦被人知晓定会死无葬之地的秘密——弑君。
09.顾时廷在长春宫乘怒而去的消息,眨眼便传了满宫。
次日。
在林氏被诛时,因娘家立下汗马功劳。
故而得了顾时廷几个月宠幸的丽嫔便迫不及待来看笑话了。
不愧是宰相之女,林贵妃性子果真烈得很啊。
丽嫔指甲染着大红蔻丹。
一不行礼,二不请安。
只巧笑嫣然看住我,形状无忌,一副小人得志的蠢模样。
她只知自己父兄立下大功,便以为自己能在后宫横行无顾,却不知顾时廷生平最厌恶的便是居功自大之人。
看不清时局,也看不清顾时廷脾性,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总有她要为此付出代价的一日。
我淡淡坐着,并不接她的话茬。
早晚一个死人罢了,我又何须同她啰嗦?我懒得说话,身边却有人容不得她对我无礼,忍不住开了口。
尊卑有别,还请丽嫔娘娘慎言。
悠哉踱步的身形一滞,丽嫔当下面色凶狠朝那宫女看去。
片刻,她发出一串极刺耳的笑声。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本宫说话时插嘴?她身形袅娜,一步一步不疾不徐走到那宫女面前,仔仔细细端详起来。
良久,她嗤笑出声,重新看向我时的眼神,便带上了再明显不过的鄙薄与讥诮。
林贵妃好度量,身边竟还容得这般有几分姿色的宫女,本宫今日既来了,便少不得要替贵妃分忧一二。
旋即,她话锋一转,带着几分狠厉喝道。
来人!将这不至尊被妄图勾引陛下的***给本宫拖下去乱棍打死!10.能叫丽嫔带来的,自然无一不是她的心腹。
她话音方落,便有两个太监快步上前,旁若无人要将那宫女拿下。
宫女吓白了一张脸,连连后退。
娘、娘娘救我……我静静看着眼前这出闹剧,面上不显,心中却只觉无趣。
丽嫔讥笑:救你?救你这般胆大妄为意图媚上惑主的东西,贵妃若非身边没个得用的奴才,怕是早就容你不得,眼下竟还敢恬不知耻求贵妃救你,当真痴心妄想!两个太监行动极快,丽嫔话还没说完,他们已然扑上去将那宫女按着跪在了地上。
其中一个张狂道:贵妃娘娘,小的几个今日就斗胆,替娘娘分忧了!言罢,便扯着那宫女的胳膊,要将人扯出去。
哭喊的宫女,叫骂的太监,还有笑盈盈不知说着什么的丽嫔。
乱糟糟吵得人脑仁儿疼。
抬手端起身侧的茶杯,便听丽嫔继续人憎狗厌地说道。
林贵妃果然好气度,都到了这般境地,还有喝茶的闲情逸——啪!她话还没说完,我手中的茶杯已经掼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四散飞溅的碎瓷自是不会长眼,却又那么凑巧的,飞去一片在丽嫔那张脸上留下一道口子。
啊啊啊!!!丽嫔尖叫着捂住了脸。
跟随而来的宫女太监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郁气稍减,我起身缓缓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俯视她那副被涕泗与血水糊满的脸。
能得这样一个封号,便是因着丽嫔容貌骈俪夺目。
满宫妃嫔无一人能出其左右。
她之所以敢在后宫如此放肆,除去家中父兄得用,再者便是仗着自己这副皮囊。
可惜,美则美矣,却也实在愚蠢。
11.林卿卿你这个***!居然敢、居然敢……丽嫔双目猩红瞪住我,俨然一副即将癫狂的模样。
她身周的宫女太监也又喊又骂。
都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请太医!耽搁了我们娘娘的伤,信不信陛下砍了你们的脑袋!喊什么,你们娘娘这不还活得好好的吗?一时半刻的,要不了她的命。
我又砸下一只茶杯,呵止了那些乱糟糟的声响。
我嗤笑着捏住她下颚,饶有趣味地端详她此刻头发散乱的狼狈模样。
本宫即为贵妃,莫说只划伤了你的脸,便是将你打杀了也只凭宫本一句话。
旁人或许还会为了这样那样的顾虑而束手缩脚。
但我身后早已空无一物,又有何惧之?许是我的目光太过阴鸷森冷,先前还嚣张不可一世的丽嫔,竟再不敢与我对视,还好端端发起抖来。
无趣的松开她的下颚,立刻有宫女极有眼色得奉上干净帕子。
慢条斯理擦过手我才又同丽嫔说起话来。
本宫知道,你父兄再前朝效力颇得陛下青眼,但你要记住,这里不是前朝更不是许府,本宫再是失了娘家失了圣心,也轮不到你这么个玩意儿在长春宫放肆。
丽嫔捂着脸蜷缩在地上,有血从她指缝漫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那些太监宫女围在她身边,满目惊恐地朝我看来。
就好像,我真会把她如何了一般。
怕什么?本宫又不会吃了她。
睨了眼那些奴才,我掩唇轻轻笑了声,就这样的银样镴枪头,也敢来我面前班门弄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