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铭对这个地方只有着依稀的记忆。
六岁的时候,他便离开了这儿,跟着老妈在另一个城市生活。
要不是昨晚接到老妈的电话,说那个乞丐老爹死了,让他回去一趟,估计他一辈子都不会想到还会回到这儿。
父子一场,缘来便聚,缘散得送。
于是,在跟辅导员请了个假后,颠簸了差不多一整天的时间,终于赶到了这座他曾经生活过六年的地方。
隔得老远,他便看到一片白棚子,白棚子下是一座红砖房。
唢呐大鼓吹吹打打的声音从房中传出,不绝于耳。
空气中都是硫磺的味道,偶尔夹着柴火烟气。
“二虎回来了,他二爷,你快出来,快快,拿炮出来点上。”
隔着还有十多米,一个老婶子便匆匆忙忙朝他走来,边走边大声喊叫着。
陆铭挠了挠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硬着头皮尴尬的往前走。
走进灵堂,一片哭喊声应时响起。
“孝子上前,跪。”
一个道士乐呵呵的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说实话,陆铭是真不想跪这个便宜老爹,只是旁边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也只能照做。
一番跪拜后,那个老婶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他拉到后堂。
一樽棺木孤零零的摆在那儿。
棺材还没封殓,两根横木拦着棺材盖,透过缝隙,倒是能看到里面躺着的人。
记忆中的父亲模样己模糊不清,但哪怕记不住,似乎也不至于那么苍老。
应该是死后收拾了一下,他的头发没有那么杂乱,鬓角雪白,脸颊很是消瘦,脸上皱纹很深。
看着不像是西十来岁的人。
“你爹他啊,累了大半辈子,造孽啊...”“广生啊,你儿子回来了,你也睁眼看看...”“孩子啊,你爷爷奶奶走的早,你爹这辈子苦啊..”老婶子哭哭啼啼的说个不停。
这时候,又有人过来。
陆铭记得,按辈分来说,得叫人二爷爷。
“回来了。”
从记事起,他们父子俩便一首在二爷爷家求一口饱肚。
二爷爷走过来,给他递了根烟,然后自顾自的吧嗒抽了起来。
“你妈最近还好吧?”
“挺好的。”
陆铭点了点头,将烟点燃,抽了一口后补了一句。
“至少现在挺好的。”
二爷爷点了点头,朝着棺材看了一眼,满是伤感。
“你爹也挺好的。”
陆铭挠了挠头,倒不知道怎么接话。
“明天就出葬,你回来一趟挺好,是送上山后就走吗?”
陆铭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我倒是想吧,只是我妈说让我等他过了头七再走。”
二爷爷干笑了几声。
“你这臭小子,不孝是会遭雷劈的。”
“父慈才子孝啊…”“你这家伙,记性倒是不差,怎么,还在记恨你爹带你讨饭不让你上学的事?”
“那是,别人都是去学校读书,就我一个人天天去学校捡垃圾,他还老带我去各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乞讨,别说白眼,就是拳头巴掌都受了不少。”
一想到六岁以前的生活,陆铭还是一肚子火。
二爷爷哈哈哈笑了起来。
“你这小子。”
二爷爷笑骂了一句,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只是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再怎么说也是陆家的人,亲戚什么的还是得打打招呼,我带你去见见。”
陆铭一阵头大。
他倒不是怕与人打交道,只是不想跟这儿有太多牵扯。
毕竟等乞丐老爹上山后,这里就跟他泾渭分明了。
转了一圈,陆铭的嘴巴都说干了,脸都有些僵硬,西处望了一圈,发现还是棺材边清净。
既没人打扰,还能留个好印象,索性就搬了把长凳躺在旁边刷手机。
虽然隔着一块木板还躺了个人,不过陆铭倒是不怕。
别说是自己老爹,就是个陌生人,他也没有半分犯怵的。
毕竟小时候跟着老爹乞讨的时候,那些阴暗小巷见过太多的事太多的人。
有些是被寻仇砍死的,七零八落。
有些是一针升天的,死不瞑目。
久而久之,胆子就大的不像话了。
就在他看屏幕中水蛇腰正扭得起劲时,忽然一团黑毛凑了过来。
“大虎,你还没死呢?”
陆铭有些惊喜。
那是老爹养的大黑狗,是只土狗,但是长得壮实,比村子里的土狗得大上一圈。
按时间来算,差不多它也活了小二十年了,竟然还是精神奕奕的。
大虎有些通人性,翻了个白眼,躺在一旁,一会儿又站起身,伸出爪子在手机屏幕上扒拉了几下。
“嘿嘿,你也好这口?
我来给你找些好看的。”
一人搂着一狗,孜孜不倦底看着美犬集锦。
“大虎,咱不愧是拜过把子的,还真能尿一壶,好了,看完这个再看看妹子就得睡了。”
......后半夜,唢呐大鼓都歇了。
灵堂只有香烛在摇曳,二大爷年纪大了,交代了几句也去里屋睡了。
村里帮忙的人在偏房搓着麻将。
“睡了睡了,累死了。”
陆铭又找了条长凳,拼在一起勉强凑合当床。
躺下来,瞥了一眼旁边的棺材,心中突然泛起一阵异样。
他不知道自己对这个老爹到底是怎样的情感。
说爱吧,谈不上。
小时候他就像个没爹妈的孩子,听老妈说,当时他出生后,老爹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以前烟酒不沾,后来无酒不欢,天天跟镇上的混混称兄道弟,也不沾家。
老妈受不了,便想带着他去娘家。
只是老爹拿着菜刀拦着门。
“等他六岁后我们离婚,六岁前他住陆家庄,六岁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老妈一气之下便自己走了,憋着一肚子气去赚钱。
起早贪黑忍气吞声,日子倒也越来越好。
于是,一到他六岁,便将他接走了。
只是那六年,他确实过着跟其他小朋友不一样的生活。
天天下跪讨饭不说,去的还都是些正经人不去的地方。
别的小朋友看的是童话故事,他见的是万家灯火。
但是说恨吧,又谈不上。
他还记得小时候回家,都是坐在老爹的肩膀上,拿着糖葫芦,一边吃一边唱歌。
累了就趴在老爹的头上睡觉。
那段时间,貌似也很温暖。
“唉。”
陆铭撇了撇嘴,人都走了,想那么多干嘛,管他谁亏欠谁,反正都还不上。
他将衣服反着穿,帽子挡住脸,闭着眼沉沉睡去。
有风起,棺材下的七星灯忽明忽暗,像是要熄灭,都始终残存着一丝微亮。
大虎睁开眼,站起身。
棺材中,一只手伸了出来,手上拿着一枚戒指。
那是一枚竹戒指,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猩红斑点。
如果陆铭醒着的话,他肯定认得。
那枚戒指常年被老爹戴在左手食指上。
小的时候,他有一次想扣下来玩,只是老爹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就哭了。
那晚上老爹喝醉了,将屋子里的东西砸的稀巴烂。
那枚戒指是老爹的,但递出戒指的那只手却不是。
大虎满眼警惕,龇牙咧嘴。
“不拿,死!”
一道微不可微的声音传出。
大虎眼中闪过一丝惧怕,犹豫许久,终于还是走了过去。
它将戒指叼了过来,套进陆铭的左手食指。
竹戒指内部像是长出了根茎,深深扎入血肉之中,戒指上的猩红斑点愈发娇艳,如水波流转,慢慢地凝成了卦象图。
乾、坤、坎、离、震、艮、巽、兑。
卦象横排成形,猩红隐退,漆黑如墨玉。
一阵刺痛传来,陆铭半睡半醒间感觉身体在不断下坠,过去的一幕幕如走马灯在眼前晃过。
他看见有人仗势欺人,害的下属家破人亡,手握香槟却笑得比谁还和蔼;又看见老爹在他身前讨点小费,那人正眼未抬,嬉笑着让老爹跪着求。
一跪之后,那人心梗猝死;他看见有人横行霸道,虐杀无辜后,一家人或威胁或收买,让他逍遥法外。
又看见乞丐老爹如狗般在他身边摇尾乞怜,说尽好话,被逼着跪下磕头。
三拜后讨到了三两张红票子。
那一夜,一辆车翻落天桥,那人全家皆是死状凄惨;他看见有人好吃懒做,做起了拐卖孩子的生意。
又看见老爹寻到他家,讨了一口茶,连连作揖。
那人次日全身起疮化脓,卧床三年,死时不合眼。
......他看见老爹站在黑夜之中。
黑夜中他在睡,老爹摸着他的脸,满眼是泪。
黑色昏沉,有人喃喃自语。
我本人间讨命人,世间不公我来平!
一揖伤,三跪亡,九拜难饮孟婆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