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父颇有武名,却想不到闯荡江湖数十年后,有一次在塞北葫芦峪与强徒相遇,被人在数合之中,轻舒猿臂,捉了过去。
那人并不施加拳脚,只用一指头在脸上划了几下,就兀自去了。
先父醒后,在水井边一看,竟印上了两个字:“高艺”,最奇怪的是皮肉无损,只是腮上凹成这样子,显然是一指禅功所为,意在羞辱他。
他真想立时撞死,但想起家有妻儿,应该有个交代。
镖银被劫,自然不好回局,便悄悄回了家,从此悒悒不展,不久,便一病不起,临终,把我唤到床前,交代道:“儿呀,你要记住,你父受辱,就因为技艺不如人呀,你可要争气,争气……”父亲死后,我含泪告别了母亲,又寻到常胜镖局去跟叔伯们学艺。
叔伯们倒很重义气,教授十分尽心。
六年过去,嵩山少林六合门的全套功夫,举凡六合拳,六合刀,六合剑,六合枪……我都称得是娴熟自如了。
一天,演习以后,叔伯们扬起大拇指夸道:完全像乃父了!
我心里却像泼了一瓢冷水!
“完全象”就行了么?
我要报父仇,我要昌大门户……有个师叔看出了我的心思,说:“我们的本事己经全给你了!
孩子,要更上一层楼,在咱六合门中,只有找沧州神枪刘了。
只是他生性特别古怪,怕不肯传你。”
受辱受气,磨练了我的性格,我不相信会不得师父欢心,便辞了镖行叔伯,去了沧州。
果然,神枪刘冷僻得很,极少和人说话,他练功夫,还不许人看。
我先给他放了半年猪,睡了半年草棚,吃的是玉米糊糊……大概是因为我做事勤快吧,师娘向他说情了,好不容易,他总算收下了我!
可是,刚刚学了几趟六合枪,神枪刘却因与一位来客发生口角,一掌击去,竟打断对方三根肋骨。
那来客背后颇有势力,竟要知县老爷将神枪刘关进监牢。
当时牢房暗无天日。
入狱先要挨打饿饭。
对神枪刘这号武林奇人,更是变本加厉,好把你整得五痨七伤,无力反抗。
我那神枪师傅虽说武功不凡,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平日生活优裕,师娘服侍周到,怎受得这注“重礼”,三天就发了牢瘟,奄奄一息。
家中闻讯,想保外就医。
可那时的牢规,必得有人代坐,才能保出。
谁愿过那号日子?
他只一个儿子,年纪又小。
我听到这消息,自愿代坐。
我想,大概是我背时,给他家带来背时运吧。
当然,他们谁也不曾这样埋怨我。
师娘对我说:哪有这样的?
你才来半年多,学艺才几天……师娘还在哭哭啼啼,我己经去了。
在牢门口,我看到师父奄奄一息地被拖了出来,他似乎己没有精神看我了,两眼首翻白……我刚看了一眼,后面就是一脚,我扑倒在地。
几个狱卒互相配合,褪掉我的衣裤,呼地一下,杀威棒就打上了。
从娘肚子出世,我没打过人,也没挨人打。
这下领略了杀威棒的厉害。
哼,什么杀威,关进牢的人还有多少威?
大概是为了怕人越狱,先来个下马威,把犯人打得动弹不得罢了。
第二天整整一天,我都没进一粒饭,给这班狱卒崽子们节省了。
不行,我得挣扎,我还要争气,学艺,不能太便宜地死掉!
那样,连师父也对不住,我死了谁来代坐?
我还盼有个出头之日咧。
只是这挣扎,也真是一寸一尺移,一刻一捱过呵。
没进过牢,哪能想象到那里的饭食,什么猫食,狗食,猪食……都没法跟牢饭比。
我咒过,骂过,生气过……可是,鬼老大会理你?
同伴甚至笑我是个大傻瓜。
嘿嘿,他们也是……竟一个个吃得津津有味。
唉,人也真怪,人上一百,五艺俱全呵,其中有个脚色,特别能吃,肚子特别大,一打听,才知他竞是名扬京城的“神偷”,经常茶馆进,酒楼出,动辄是海参鲍鱼,鱼翅燕窝……没有全聚德的烤鸭、东来顺的涮羊肉不举筷子;没有贵州茅台、泸州老容、山西汾酒不动杯子。
但遇上“神捕”,也就进来了。
他总是一边吃一边说:“那日子,我还没过足瘾呢,贼无死罪,我还会出去,还有好酒好菜吃的。”
中秋节来了,皇恩浩荡,每人半块“麻月”,牢友们望着窗隙里的明月,讲起嫦娥,讲起飞天药……大概算是“过干瘾”吧,但等我静下来,想过点实瘾,嚼那块“麻月”时,却发现己无翼而飞了,“神偷”却还在嚼着。
打死你这贼,免子还不吃窝边草,你偷到难友身上来了,我毕竟年轻,一下骑到他身上。
周围一些人也帮着喊:打,打呀!
“别这样。”
这时,同牢中一个平日沉默的老头却发话为他解脱。
“怎么,敢情你是同党?”
我怒吼着。
“不瞒你老弟,我也有打他的资格。
他也偷走了我这个和他打了几年伴的老人的饼了。”
“在哪……”“老弟,他己吃下肚了。
动肝火有什么用?
伤神罢了。
我们苦熬,是为了出去,出去又为什么呢?”
“这……”我没话可说了。
“你读过《滕文公·下》么?”
“是《孟子》里的么?”
我书读得少,但这本蒙馆里必读的书,还是哼过的。
“可记得: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我接哼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对呀。”
老人显然感到胜利了。
他苍白的脸上居然有了血色,沉默的嘴巴也如口若悬河了。
那一夜,我们三个躺在一块儿的难友,不再同床异梦了。
别看“神偷”招人讨厌,他的轻功术却很有造诣,我这“燕子飞云纵”、“壁虎游身功”,就是他传的。
谁能想到,大牢之中,半块粗粗的“麻月”,换到千金难买的“壁虎功”!
至于那老人,就更令人惊奇了!
他对我说:“你进来时,我就觉得与众不同。
但我不敢相信,觉得这种人,如今世上太难寻了。
便默默旁观了几个月。
古人云:不可与言而与之言,谓之失育’呵。
现在看来,无论世道如何沉沦,侠义总是有的!”
这以后,他不仅教我许多经史子集,兼传了我混元内功。
我如今一身夫不退,精力不减,就出于他的赐子呵。
可惜的是我那个神枪师父死了。
他一死,我代替谁呢?
狱卒们勒令我赶快走。
我只好挥泪告别了那些难友、老师,一身牢衣牢裤去奔丧。
师父的儿女,连同师娘,全给我磕头。
我忙着跪答,简首不敢起来……送师父归山,烧过香烛纸钱,三日覆土之后,按理,我该走了,便去辞别师娘。
师娘却示意我入内功室。
她“砰”地一声,把门一拴。
我吓了一跳,这是为哪样呢?
师娘脸色苍白,开始解衣,先解罩衣,后解棉衣,内褂……从中轻轻抽出一束肉色棉绸包扎的长条儿。
“徒儿,对它三叩首吧。”
我当时己经惊奇得发昏了。
糊里糊涂连连叩头。
“呜呜呜……"这时,师娘嚎啕大哭了。
过后一句是一句地说:“这是你师父临终前,再三叮嘱我珍藏的。”
她冷的一个哆嗦。
我请她扣好衣服再讲。
师娘却叹息道:“傻徒儿,这衣服还能扣上吗?
你师父所以成名,全因这部秘经呵。
适才,我用的就是他传的紧身法呀。
你没见我身体的变化吗?”
我这才恍然大悟。
她继续讲到正题上来:“这是达摩祖师留下的两部武经之一。
两经之中,《易筋经》早己被武林熟知了;而这部《洗髓经》,世人都以为失传,其实为北地一英杰所得。
只是相戒每代只能嫡传一人,且必须传给最能接受本门衣钵的能人高手,违者必遭天谴。
因此,自是绝对机密的了。
只因你师父粗鲁憨首,被他人知道一点风声。
他失手击伤的那人,也是与此有关。
所以他不能申辩而宁愿默默伏罪,以防消息广为走漏。
但人口难防呵,你师父怕还有人在他身后施展阴谋。
只好借男女大防,塞进我心窝。
也为了使你毕生珍视,你师父特别交代,要让你瞧着珍藏的原样,叩首谢领…”“师父呵,徒儿何德何能,敢领此至秘之经书。”
我哭了。
想起自家无可报答,要求为师父家再尽一些绵薄之力。
“这却不必了。
你只要记得今日的秘授,刻苦尽心,日夜操练,也就不负师尊之情了。”
几天后,我就悄然回到自己的家园。
母亲己经归天。
守墓之余,我屏弃一切,静心研读这部“天书宝笈”,那内容是擒龙伏虎,海阔云高,无所不精,无所不备。
不仅有《易筋经》不载或载而难解、载而不详的种种内功、外功、轻功、硬功、玄功……还有种种药方和用药、制药之法,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无论点穴致伤,刀枪致残,五毒入内,五脏受损……莫不可治。
我叹为观止,悉心研习。
不想,一天夜里,有人闯进我家。
倏地灯光一灭,我急忙仿效师娘做法,迅将秘经塞胸,缩身紧贴桌下。
这时一黑衣人己破窗而入,站在桌上:“嘿,难道他不出半年,就胜我二十年苦练么?”
一听声音,我才知道是谁来了,松了一口气,有心开他个玩笑,便身子一落,一个背弓,把桌子拱飞起来。
那人倒也真“溜”,不仅一下闪开,还伸手攀起桌子:“老弟,真个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了,难怪人家眼热你的宝笈’呢。”
我这才知道,他是冲着这个来的,便亮相道:“神偷老兄,别又搞大水冲倒龙王庙这类莽撞事吧。”
他叹气说:“放心,我接这个差使,就起过愿,无论得手与否,我都会对得起你。
现在看来,谁想从你这儿偷走,那只能是妄想,只是这一来,你就更危险了。”
“这怎么讲?”
“他们偷不到,就会用水、火、毒呵。”
俗话说:水火无情,意思当然可知了。
当夜,我只好悄悄准备了点盘缠,单身离开北地,朝南方来了。
漂泊多年好容易碰到了这里。
这又是驿口、又是丛山的清凉景色,使我停足。
后来更听人说,这庙中有释有道,来去自由,封门练武,谁会在意?
为师便在此落了脚。
只可惜六根未净,一闭上眼,就浮现师娘传“秘笈”的情景;而哪知一旦不敢自闲,多少做些功德,显些功夫,就难免又是这么纷纷扰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