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筒子楼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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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6月1日寅时三刻,油麻地的天空像块浸了墨的棉胎,沉甸甸地压在筒子楼顶上。

叶霓蹲在公共厨房的煤炉前,火钳拨弄着暗红的煤块,火星子溅在手背烫出细小红斑,像撒了把碎枸杞。

铝锅里的白粥煮得稀烂,米粒在水面浮沉,恍如她这十八年浑噩光阴——浮不起,也沉不透。

楼上王太的收音机咿咿呀呀唱着《帝女花》,长平公主的哭腔穿过楼板裂缝:“劫后鸳盟冷——”叶霓盯着跳动的炉火,忽然看见父亲出殡那日的纸幡。

母亲攥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把骨头捏碎,说:“阿霓,你阿爸走了,这个家要靠你撑起来。”

那时她十五岁,校服还没穿旧就辍学,在茶楼端盘子时总被茶客调笑“细路妹生得靓”,手腕内侧至今留着母亲指甲掐出的月牙疤。

“啪嗒”一声,木屐声从走廊尽头炸开,像串鞭炮突然点燃。

叶霓浑身一颤,火钳掉进煤灰堆,惊起一小团黑雾。

她慌忙按住裤袋——港姐竞选的回执单还在,纸张被冷汗洇得发皱,边角卷成细小的问号。

“死女仔!

偷钱偷到米缸里去了?!”

周玉兰撞开木门,手里的铁皮米缸晃得叮当响,几粒陈米顺着缸沿滚到叶霓脚边。

母亲的脸涨得通红,鬓角的白发沾着隔夜的头油,在晨光里泛着灰黄的光。

叶霓后背抵着滚烫的煤炉,棉布衫下的皮肤被烙得发疼,却比不过心口的凉意——她明明把报名费裹在旧报纸里,塞进米缸最底层的阴面,怎么会被发现?

阿明从卧室探出头,新换的变形金刚在手里转得飞快,塑料外壳映着晨光:“阿妈,阿姐买呢个玩具俾我嘅时候,仲问我补唔补习添。”

男孩的校服前襟洇着块豉油渍,那是今早母亲特意煎的荷包蛋,而叶霓的早餐不过是碗清水白粥。

她盯着弟弟腕间的电子表——那是上周她替人顶了三个夜班才换来的礼物,突然明白过来:米缸里的钱,怕是被这孩子打了小报告。

周玉兰的指甲掐进叶霓的手腕,像把生锈的剪刀铰进皮肉:“五十蚊!

你细佬下个月要补英文同数学,你倒好,偷钱去报名选狐狸精?”

破碎的报名表拍在叶霓脸上,“香港小姐”西个字被撕成锯齿状,她瞥见背面自己用铅笔写的参选宣言:“我要让全香港知道,叶霓不是用来洗衫煮饭的。”

墨迹被泪水晕开,成了团模糊的乌云。

“那是我自己赚的钱!”

叶霓嘶吼着甩脱母亲的手,煤炉上的铝锅被撞得歪斜,滚烫的粥汤泼在灶台上,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摸到裤袋里的工牌,福满楼茶室的铁牌边缘早己磨得毛糙,刮破了掌心的茧——这三个月来,她每天擦二十张桌子、洗三百个茶杯,才攒下这五十蚊报名费,却被母亲说成“偷钱”。

周玉兰抄起晾衣杆就往她背上抽,竹条划破空气的声响里,叶霓听见阿明的惊呼声。

她侧身躲过,晾衣杆重重砸在铝锅上,“当”的一声巨响,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白粥泼在石灰墙上,像道浑浊的泪痕,慢慢往下淌,洇湿了贴在墙上的阿明的满分试卷。

暴雨就在这时砸下来。

铁皮屋顶被雨点敲得咚咚响,像有无数个锤子在砸楼板。

叶霓冲上阁楼时,雨水正顺着天花板的锈洞漏下来,在床垫上洇出深色的花。

她慌忙翻开床垫,牛皮纸袋还在,里面的八十块茶楼小费被餐巾纸裹了三层,“福满楼”的红印子晕成血斑,像她每次被母亲打骂后藏在衣袖下的淤青。

蜷缩在漏雨的角落,她听见楼下母亲的骂声穿透楼板:“生块叉烧都好过生你!

敢学那些骚狐狸抛头露面——”雨幕中,对面唐楼的霓虹灯牌忽明忽暗,“夜来香舞厅”的粉紫色光映在她脸上,把睫毛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道振翅欲飞的蛾。

指尖触到枕头下的杂志内页,那是从码头捡来的《时尚芭莎》1982年圣诞特刊,模特穿着珍珠项链和猩红礼服,眼神冷得像刀。

叶霓用红笔在图片上画圈,旁边写着:“朱玲玲都可以从平民变港姐,我点解唔得?”

雨水滴在“港姐”二字上,晕开的墨痕像朵正在绽放的花。

雷声轰鸣时,阁楼的门缝下塞进个油纸包。

叶霓打开,里面是块菠萝油和一小瓶红药水,油纸背面用铅笔写着:“阿霓,我听陈师奶讲你报名选美了。”

字迹歪歪扭扭,最后那个句号洇成小墨团,像颗替她难过的泪。

“阿琳?”

叶霓轻声唤道,望向楼梯口。

楼下传来收衣服的动静,是住在二楼的阿琳,比她小一岁,在街口的发廊做学徒,总偷偷把客人剩的焗油膏装在小瓶子里送给她。

两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少女,常在晾衣时隔着栏杆聊天,用发廊听来的明星八卦互相打气。

“阿霓,你开门啦。”

阿琳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听到你阿妈响度闹你,你冇事啊嘛?”

叶霓打开门,看见阿琳抱着个布包站在楼梯间,头发和裙摆都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显出单薄的轮廓。

她递过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件碎花衬衫:“呢件系我旧年返工买嘅,你着得嘅。”

又塞给她一支口红,“美宝莲嘅珊瑚色,新出嘅款,客人剩返半支,我偷鸡带咗出嚟。”

看着阿琳鼻尖上的水珠,叶霓突然想起上个月台风天,两人挤在阿琳的阁楼里躲雨,女孩从枕头下掏出本《港姐竞选回忆录》,指着朱玲玲的照片说:“你睇,佢以前都系住唐楼嘅,宜家出入有司机接送。

阿霓,你生得咁靓,点解唔试下?”

“阿琳,我阿妈撕咗我报名表。”

叶霓接过口红,膏体在掌心留下道淡粉色痕迹,像道新生的伤口,“但我仲有初试回执单,听日就要去无线电视城。”

阿琳抓住她的手,指甲上还沾着昨天给客人染的蓝黑色发剂:“你放心,我帮你拖住伯母!

听日早上,我叫我阿哥骑摩托车载你去尖沙咀,佢成日帮舞厅送货,识路嘅!”

她从布包里翻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几枚水钻发卡,“呢啲系我整头饰剩返嘅,你戴去参选,衬你条红裙一定好靓。”

凌晨三点,雨还在下。

叶霓摸出铁皮柜里的红绸布,这是她骗母亲说“茶楼要换新制服”才攒下的料子,摸起来滑溜溜的,像条蓄势待发的蛇。

借着走廊的声控灯,她用阿琳送的缝纫机油润滑锈迹斑斑的缝纫机,针尖穿过布料时,金箔牡丹在微光里一闪一闪,像远处维港的灯火。

“嘶——”针尖扎进食指,血珠渗出来,滴在红绸上晕开小团暗红。

叶霓把手指含进嘴里,咸腥味混着布料的化纤味,突然想起母亲常说的话:“女人嘅血系贱嘅,流得多咗,心就硬咗。”

她咬断缝线,看着初具雏形的裙摆,心想:心硬就心硬,我宁愿做块生铁,都唔做任人揉拧的面团。

晨光初露时,筒子楼的晾衣绳上多了抹红色。

周玉兰端着尿盆出门,抬头看见那抹红,顿时变了脸色:“边个衰人晾啲咁伤风败俗嘅嘢?!”

话音未落,她认出那是女儿偷买的红绸布,手里的尿盆“咣当”摔在地上,骚臭的液体溅上裤脚。

“叶霓!

你有种就落嚟!”

母亲的骂声惊醒了整条街的住户,窗户一扇扇推开,睡眼惺忪的街坊探出头来。

叶霓站在天台边缘,红裙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裙角的金箔牡丹扫过晾衣绳,惊飞了几只麻雀。

“阿妈,你话旗袍系狐狸精着嘅,”她望着母亲铁青的脸,故意把裙摆又扯开些,露出小腿优美的弧线,“但如果评委就钟意狐狸精呢?”

周玉兰抄起晾衣叉就往楼上冲,竹叉尖端勾住红裙下摆,“刺啦”一声,裂开半尺长的口子,半朵金牡丹顿时缺了花瓣。

叶霓非但没哭,反而笑了——她早有准备,从发间取下父亲送的黑色发卡,将裂口别成斜襟设计,残缺的牡丹反而多出几分凌厉的美,像被暴雨打过的花,虽残犹艳。

“好,你有种!”

周玉兰喘着粗气,晾衣叉“当”地摔在地上,“我倒要睇下,你呢身烂布能行多远!

你阿爸当年都系咁唔听劝,执到张船票就以为可以去金山揾银纸,结果——”她突然噤声,喉结滚动着没说下去。

叶霓知道母亲没说完的话:结果死在异乡,连副完整的尸骨都没运回来。

她摸了摸脖子上的珍珠项链,缺了三颗珍珠的地方,她用阿琳给的水钻补上,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像父亲生前答应要带她去看的星星。

巷口传来收破烂的摇***,叶霓将剩下的碎布塞进帆布包。

阿琳的哥哥阿辉早己等在楼下,摩托车后座绑着捆麻绳——那是他替鱼档运货时省下来的,说可以用来固定裙摆。

阿琳跑过来,往她手里塞了个油纸包:“我今早五点起身整嘅鸡蛋仔,落咗双倍糖霜,你食饱先去。”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筒子楼的晾衣绳上只剩那件蓝白校服,还在滴滴答答滴水,像在为某个时代的终结 wept。

叶霓跨上摩托车,红裙在风里扬起,扫过墙根的青苔,扫过母亲呆立的身影,扫过阿明扒在窗台张望的脸——那张脸上,有惊讶,有困惑,却独独没有留恋。

“阿霓,加油啊!”

阿琳在楼下挥手,发间的水钻发卡一闪一闪,“我听日就去买电视报,睇边日播你嘅参选片段!”

摩托车轰鸣着驶出油麻地,叶霓望着后视镜里逐渐缩小的筒子楼,想起昨夜在阁楼写的日记:“1983年6月1日,雨转晴。

我终于明白,有些翅膀天生就不该被关在阁楼里,就算要撞破铁窗,也要飞向有光的地方。”

风掀起她的刘海,露出额角的红痣,像颗刚刚点上的朱砂,在命运的宣纸上,写下第一个张扬的笔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