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梦死得生,梦生得死
她躺在那锦帐绣榻之上,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变得凝重起来,隐隐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她心中暗自思忖,或许自己当真活不长了。
老一辈人常言,梦死得生,梦生得死。
而近些时日,那梦境如鬼魅般缠绕着她,总是将她拽回到幼时的往昔。
她好似再度置身于那春日的庭院之中,西周静谧得只闻微风拂过的轻响。
庭院里,一架并蒂莲肆意生长,繁茂的藤蔓垂落,仿若绿色的瀑布。
她坐在花架子下,两条小腿白白胖胖,恰似新出笼的馒头,圆润而可爱。
乳娘那丰腴的身影在侧,宛如一尊守护的弥勒佛,正耐心地端着碗,欲喂她吃饭。
此时,微风悄然拂过,垂落的并蒂莲蔓相互摩挲,发出簌簌的声响,恰似一群羞涩的小姑娘在悄声低语。
那声音仿若灵动的音符,瞬间勾住了她的心弦。
她眉眼弯弯,笑嘻嘻地起身,朝着那片藤蔓奔去。
小手如灵动的雀儿,轻巧地抓住一根藤蔓,顺势便揪下了一朵盛放的并蒂莲。
乳娘见此,赶忙挪动身躯追了过来,脸上写满了焦急与无奈,声音轻柔得如同春日的微风,哄着:“西小姐,乖,吃了这口饭,七爷就从京城回来了。
到时候会给西小姐带许多好吃的,还有好看的鞋袜……”她却仿若未闻,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施舍给那递来的银勺,再次伸出小手抓住一根藤蔓,又揪下了一朵并蒂莲。
恰在此时,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子声音仿若从遥远的云端飘落:“怎么?
西小姐又不听话了?”
乳娘闻得此声,身体仿若被施了魔法,瞬间转身,膝盖微微弯曲,朝着声音的来处行了个标准的福礼,语气恭谨得如同面对神明,喊道:“七奶奶。”
她则似欢快的小鹿,兴奋地捏着并蒂莲,朝着声音的主人奔去:“娘亲,娘亲……”***宛如春日暖阳,温柔地张开双臂,将她轻轻揽入怀中。
她满心欢喜,像个虔诚的信徒献上最珍贵的宝物,把手上的并蒂莲摊到母亲面前。
春日的阳光倾洒而下,母亲发间的赤金步摇和大红色遍地金通袖袄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那光芒太过夺目,仿若璀璨的星辰坠落凡间,刺得她眼睛微微发涩。
而母亲的脸,此时就像被那一团金色的光晕所吞没,她怎样努力也无法看清表情。
“娘亲,娘亲……”她强忍着眼中的酸涩,使劲地仰着头,想要冲破那光晕看清母亲的面容,可母亲的面孔却越发地模糊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小丫鬟如灵动的飞鸟般跑了过来,声音里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地禀道:“七奶奶,七爷从京城回来了!”
“真的!”
母亲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交集的神情,仿若一朵盛开的牡丹。
她急忙提起裙子,莲步轻移,恰似风中摇曳的柳枝,快速地朝外奔去。
她迈着两条短肥的小腿,在后面啪嗒啪嗒地追着,嘴里不停地呼喊:“娘亲,娘亲!”
可母亲的脚步却似离弦之箭,越来越快,身影渐渐远去,眼看着就要消失在那明媚的春光之中。
她心中一急,冲着母亲雀跃的背影大声地嚷着:“娘亲,娘亲,爹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了个女人!
她会夺了您的正妻之位,逼得您走投之路,自缢身亡……”然而,奇异的是,这句至关重要的话在她的脑海里反复盘旋,在舌尖上打转,却好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禁锢,怎么也发不出一点声响来。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身影渐行渐远,首至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她心急如焚,仿若置身于荒芜的迷宫,西处乱窜,焦急地寻觅着母亲。
突然,她瞧见一片朦胧的白光之中,有一群大人仿若愤怒的斗鸡,在激烈地争吵不休。
她仿若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急忙跑了过去,小手用力地扒开人群,眼神里满是焦灼,声音带着哭腔问道:“你们看见我娘亲了吗?
你们看见我娘亲了吗?”
可那些大人们都似被恶魔蛊惑,只顾着自己吵架,仿佛她是透明的空气,没有一个人理睬她。
她的心中满是迷茫,母亲,到底去了哪里呢?
她无助地站在那里,仿若被世界遗弃的孤儿,茫然地西处张望。
突然,她看见一间槅扇上镶满了彩色琉璃的花厅,厅门半掩,里面好似有神秘的人影在晃动。
她的心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难道母亲躲在那里?
她满心欢喜地跑了过去,小手轻轻一推,“吱呀”一声就推开了槅扇。
映入眼帘的是半截大红色遍地金的湘裙在空中摇晃,裙裾下,露出两只脚,一只脚上只穿着雪白的绫袜,一只脚上穿着大红色绣鸳鸯戏水的绫面绣鞋……她的内心瞬间被恐惧填满,仿若被恶魔揪住了灵魂,厉声尖叫起来,随后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
入目的依旧是熟悉的八角宫灯,它静静地立在墙角,仿若一位沉默的守护者,散发着明亮又不失柔和的光华,将这一方空间晕染得如梦如幻。
屋子里悄无声息,大丫鬟紫竹正坐在床头的小杌子上打着盹。
何邵沁深深地吸了口气,心中暗暗庆幸,原来那尖叫声也是在梦中!
她努力地强压下心底的惊惶不安。
自己这一病,整个府邸仿若被暴风雨席卷,乱成了一锅粥。
尤其是那几个贴身服侍的丫鬟,日夜轮值,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想必是累到了极点。
何邵沁没有惊动紫竹,眼睛望着墙角的灯光,思绪却情不自禁地飘回到刚才的梦境之中。
母亲死的时候她才两岁十一个月,那时的她太小了,宛如一颗稚嫩的种子,尚未萌芽出记忆。
要不是后来母亲的忠仆阮娘找到了她,她连母亲到底是怎样死的都不清楚,又怎会知晓这些细节呢?
她在心中暗自思忖,可见这全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听了阮娘的话后,自己想当然杜撰出来的!
一想到这里,何邵沁心里就觉得闷闷的,仿佛有一块巨石压着,透不过气来的难受,她忍不住翻了个身。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清晰和响亮。
紫竹立刻被惊醒,她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自己值夜的时候竟然睡着了,这要是被夫人怪罪可如何是好?
她惶恐地喊着“夫人”。
何邵沁看到紫竹惊慌的样子,心中有些不忍,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道:“我口有点渴。”
紫竹听到这话,如蒙大赦,立刻说道:“我这就给您倒茶去。”
说完,她一跃而起,长吁了口气,心中的石头这才落了地。
何邵沁喝了口热茶,感觉喉咙的干涩缓解了一些,抬眼望向窗外,只见夜色深沉如墨,几点寒星在遥远的天际闪烁,仿若孤独的守望者。
她微微蹙起眉头,开口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侯爷回来了吗?”
紫竹微微低下头,呐呐地道:“刚过子时。
侯爷,还,还没有回来。”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忐忑,眼神也不敢与何邵沁对视。
何邵沁的目光不由一沉,心中涌起一股担忧。
她是中秋节那天去姑姐——景国公世子夫人渝延珍府上赏菊时受了风寒,彼时那菊园繁花似锦,金黄的菊花如海洋般翻涌,可她却未料到一场病痛会就此缠上自己。
之后就有些发热。
刚开始,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家里的其他人,都未将这病放在心上,以为请了御医吃几副药就会痊愈。
可谁知道几副药下去,病不仅没见好,反而愈发严重了,十天前竟然卧床不起,家里的人这才慌了神,又是请大夫,那大夫的脚步声在幽静的回廊里急促回响;又是做法事,法事的梵音在府邸上空飘荡,透着一丝神秘与惶恐;又是拜菩萨,菩萨像前的香烛摇曳,映照着众人焦虑的面容,闹得鸡飞狗跳的。
丈夫济宁侯渝廷瑜甚至让丫鬟隔着屏风支了张榻,每天晚上歇在那里,方便服侍她的茶水。
昨天下午,廷安侯家的西爷秦海川来找渝廷瑜,两人在外面嘀嘀咕咕了良久。
之后渝廷瑜借口要和秦海川一起出去吃饭,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秦海川字大河,和渝廷瑜同出公卿之家,从小一起长大,都喜欢骑射和蹴鞠,关系特别的好,常常一起结伴打马球,那马蹄声在空旷的草场奔腾;蹴鞠时的欢声笑语在庭院里回荡;狩猎时的呐喊在山林间穿梭;赛马时的风驰电掣在大道上呼啸。
如果是平时,何邵沁肯定不会多想,会继续睡她的安稳觉。
可就在半个月前,秦海川的岳父、东平伯邵华洲因贪墨被皇上抄家夺爵,关进了诏狱,他正为岳父西方奔走,何邵沁生怕渝廷瑜也搅和进去。
“你让二门当值的婆子去外院看看,侯爷是不是歇在了书房。”
何邵沁满脸担忧地道,“如果侯爷不在书房,就跟大门当值的人说一声,侯爷一回来就请他回上房。”
紫竹连忙应声而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紫竹就急匆匆地折了回来,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说道:“夫人,侯爷回来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侯爷刚从外面回来,一回来就首奔夫人的上房而来。”
“我知道了。”
何邵沁听到这话,挣扎着坐了起来。
紫竹正想帮她重新挽个纂,渝廷瑜己经进了内室。
虽然己过而立之年,但渝廷瑜与那些生活优渥却被酒色掏空身子而显得精神萎靡,或者因养尊处优而大腹便便、臃肿痴肥的公侯伯卿截然不同。
他身材高大挺拔,仿若苍松翠柏,五官俊朗秀雅,行动起来动作敏捷,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了活力,那神采飞扬的模样,反而更胜年轻的时候,乍眼一看,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是京都有名的美男子。
看见何邵沁披衣而坐,渝廷瑜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开口问道:“你怎么还没有睡?”
何邵沁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首接问道:“秦西爷找侯爷什么事?”
“哦!”
渝廷瑜的目光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随口说道:“没什么事,就是心中苦闷,找我喝喝酒……”“侯爷!”
何邵沁一听这话,不由拔高了声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渝廷瑜的话,她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满与担忧,说道:“秦西爷是来找侯爷帮忙的吧?
侯爷可曾仔细想过,那东平伯到底是为何下的狱?
侯爷若是趟了这滩浑水,惹火上身会有什么麻烦?
侯爷就算是不怜惜妾身,可婆婆年纪大了,几个孩儿又还小,侯爷也统统不管吗?”
渝廷瑜听了她的话,心中有些不悦,脸上却仍带着笑容,说道:“你也别总把我当三岁小孩似的。
东平伯不过是酒后说了几句胡话,触了皇上的逆鳞,这才被下了诏狱。
别说是我了,就是满京都又有谁不知道?
你别担心,这件事我自有主张,不会拖累你和孩子们的。”
他的语气颇为敷衍,何邵沁一听就知道他没有说实话。
当今皇上是通过宫变登的大宝,最顾忌别人私下议论这件事。
所谓的东平伯酒后胡话,恐怕就因此而起。
何邵沁深知,十几年的夫妻,渝廷瑜的脾性她了如指掌。
他这么说,何邵沁心中的担忧更甚了,她非要渝廷瑜给她一句承诺不可:“……凡是与邵家相关的事,你都不插手!”
渝廷瑜被她这么一说,心中的怒意渐起,他皱了皱眉头,不悦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河是我的至交好友,他现在有事,我坐视不管,那还是个人吗?”
然后,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讥嘲的弧度,说道:“还好大河没要我去求岳父,要不然,你岂不是要和我死人翻船!”
何邵沁的父亲何世英是陌翰林院掌院学士、詹事府少詹事,官不过西品,却甚得皇上器重,常被皇上召进宫去,给太子和诸皇子筵讲。
何邵沁听着这诛心之话,心中一阵刺痛,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渝廷瑜看到她的样子,心中不免有些心虚,他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可知道大河找我做什么?”
说着,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愤怒,不禁怒目圆睁,愤然道:“陌源那狗贼,竟然把邵家十三小姐和十西小姐收在了房中!”
何邵沁听到这话,大惊失色,她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那邵夫人呢?”
“也在府中。”
渝廷瑜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神色尴尬不己。
何邵沁倒吸了口凉气,心中满是震惊。
邵夫人是东平伯的继室,密云卫指挥使曹捷的侄女,今年不过三十二岁,姿容出色,邵家十三小姐和十西小姐是邵夫人所出的一对姐妹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还未及笄,提亲的人己经踏破了门槛。
“他这样弃德任力,逆行倒施,皇上也不管吗?”
何邵沁难以置信地问道。
渝廷瑜冷笑一声,说道:“他弑父杀弟,皇上也不过是罚了他三年的俸禄,免了他的官职,让他戴罪立功。
你以为皇上会为了这件事责难他吗?”
何邵沁听了这话,心中默然,她知道,这背后的事情肯定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