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 章 于千万人间，看见了你
只这一句，一刻钟后，梨树下清丽少女的家世背景便被事无巨细地详细调查清楚了。
陆氏，陆清宁，年十九。
陆怀中嫡次女旧陈陆皇后胞妹……“陆清宁……”年轻的帝王唇齿间咀嚼着这个名字，轻轻念着。
只觉得这个名字极衬她。
晏无瑕有个不为人知的坏习惯。
他偏心，对自己所喜爱之物格外优纵。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这对于一个寻常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坏习惯，但是对于帝王来说，是大忌。
凡上有所好，下必投之。
所以晏无瑕之前格外注意这一点，在潜邸还是太子时，为避免先帝猜忌，他常年看书养花，陶冶性情，与世无争，不敢暴露自己的喜好与饮食。
甚至在宴席上面不改色吃下先帝赏赐的姜汤鱼。
只有自小服侍他的福公公知道他的性子。
晏无瑕最厌恶姜，以及鱼。
闻之欲吐。
……她是陈国宗室亲贵……如今天下还不算安稳，哪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陈国遗民，也有妄图反叛复国的。
晏无瑕眉眼沉郁了一丝，随即又想起了最近忧烦的国事。
“根据奏报，旧陈八郡西处都在生乱，还很不安分。”
“陛下无忧，姜大将军己经在处理了。”
福公公讪笑道。
晏无瑕闻言并未有半刻开怀，而是摇摇头道：“姜潮生还是太心急了，灭国之战，不是这样的打法。”
诚如旧陈己经腐朽，破败。
衰弱，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再也支撑不下去的破船，迟早会沉。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民心还没有死，还没有散。
哪怕旧陈废帝己经俯首称臣，可那帮陈国遗民，他们还想复国。
他们的文化没有死，他们的心气没有散。
灭国之战要让他们对自己的国家感到灰心、死心，绝望。
从治理上来说，应该听取姜潮生的话，把他们的文化抹灭，血脉同化，不服者通通镇压、杀尽杀绝。
否则文化不灭，血脉不断，那些旧陈文人仍旧嚷嚷着他们是什么朱雀血脉，玄冥离火之国。
可在百年前，雍陈两国原本是同根生，一脉相承，不可能真的大肆屠杀，他只能花更多的时间心力去治理，安抚。
确实让人觉得头疼，疲累。
朱雀血脉？
天知道陈国建国初期的帝王是怎么忽悠瘸了他们的？
都这么多年了还有人信啊？
……三年前，陈国锦安城。
三月三，上巳节，春寒陡峭，脉脉凉意仿佛能透过衣裳侵入骨髓，丝丝缕缕的爬进去。
却丝毫未能影响到街头巷尾的热闹与烟火气息。
锦安城的繁华可见一斑。
这儿的百姓安居乐业，生性自由散漫，似乎没有太多的危机感。
好像无论别处如何动乱，灾荒连年，至少天子座下，锦安百姓在这一天还是快乐的。
天空中微微飘洒着几缕清凉幽冷的雨丝，给原本就略带寒意的天气更增添了几分湿冷。
然而，街道之上却是人来人往、游人如织。
街边的店铺鳞次栉比，各色幌子迎风招展。
有卖胭脂水粉的、有卖绫罗绸缎的、还有卖小吃热茶汤的，豆腐丸子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明月楼上，僻静的的厢房中，晏无瑕静静地斜倚在座榻之上，身姿优雅而闲适，仿佛静享这半刻时光。
他的目光透过半开的窗户，望向窗外那一片葱郁的景色，以及繁华的街角檐下，闹市游人。
他在想，这样的百姓，将会成为他的子民吗？
这样的锦安，将会成为他的锦安吗？
战火的铁骑践踏到这里，还会有这片刻的安宁吗？
雍国陈国在百年前本是一家，中途分裂，陈国擅文，雍国强兵，雍国几代君主毕生的愿望都是两国合并，花叶重圆。
这样的心愿，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会在他手中完成。
彼时，又有多少生命会凋零。
如这风中落叶，枯荷残塘。
微风轻轻拂过，吹起了他肩头垂下来的几缕如丝般柔顺的发丝，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淡淡的光芒，宛如一幅美丽的画卷徐徐浮动。
他眉目微敛，望着街道静静沉思。
突然，眼前一亮，一抹浅白色的身影很突兀的闯入他的眼帘，在人群中，如大海中的一盏孤灯，寂寞枝头上的一瓣梨花。
月白色的衣裙，浅葱色的裙边，在温暖轻柔的阳光下，像是在微微发光。
她提着一盏虫草儿灯，素白的手搀扶起跌倒倒在她面前的老妇人，弯腰捡起掉落在地的果子。
这一刻，很奇怪，千万人中，他看见了她。
唯独只看见了她。
……在买下那些果儿后，临走之际她解下素白的梨花斗篷，弯腰为衣着单薄的老妇人披上，目送对方离去。
侍女嘟囔了一句可惜了小姐这斗篷。
白衣少女平静摇摇头，她那时还尚且稚嫩，说出来的话却饱含仁爱之心。
“不可惜，斗篷也是给人用的，活人岂能比不过这些死物？”
侍女又说咱们这儿还算好，都过活得下去，听说云川那儿可饿死了不少人。
少女静默良久，微微叹息一句：“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亡，百姓苦。”
晏无瑕微怔，他能做那解脱众生之苦的帝王吗？
让天下百姓都能兴盛安乐，一如今日，而无背后的阴霾沉重。
让这世间再无苦难，再无离散。
让这样的世道不再动乱，不再饿死人。
这样想着，略一晃神，人海茫茫中，却再难寻觅少女的身影。
……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如昙花一现的清丽少女。
没想到兜兜转转，百转千回竟会在这陈宫相遇。
看来，他俩终究是有缘。
……“不过一旧陈之女，进宫给个小小位分就够了。”
福公公满脸陪笑，顺着他之前的话道，一张褶子脸堆着谄媚的笑容，眼角却不露半分痕迹。
回过神来，他便听到了这一句。
晏无瑕淡淡看了他一眼，语气不甚满意：“因为身份而磋磨人？”
“既然己是大雍的子民，就应当一视同仁，给陆怀中面子，也给旧陈老臣一个面子，入宫……”他略微思索：“就给个妃位吧。”
“诺。”
福公公低下头，不敢多言，心中却暗暗在想，陛下真是会给自己找理由，给陆怀中一个面子？
开什么玩笑，陆怀中现在几乎还被圈禁着，还需要给面子吗？
给其他老臣面子更是无稽之谈，现在陛下威望日增，所有大臣在陛下面前都是战战兢兢的，纳妃的事谁敢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