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任他人挨饿,大师,你的慈悲之心呢?”
“慈悲?”
无名僧话说到此便打住了,目光朝楼下移去。
宋悬青也随之朝下看。
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间,朝着酒楼的方向跪着一对母女,破衣烂衫,满身泥泞。
远远看去,母女二人不哭、不闹,只是呆呆的跪在那里。
偶尔有好心人试图将她们俩搀扶起来,都被她们拒绝了。
一个大娘走来,用衣角沾着唾沫,将那小姑娘的脸擦拭干净,露出清秀的脸庞。
小姑娘最多不过十一二岁,脸蛋白净却略显消瘦,五官端正,若没有这身破衣烂衫,说是富农家的孩子也有人信。
至于她的妈妈则完全相反,形容佝偻、面黄肌瘦。
“只怕她妈妈恨不能把自己的血喂给她,否则怎能把她养的如此标致。”
“这就是母亲。”
无名僧轻轻的点头,道:“只可惜,小僧自幼被送进山门,早不记得母亲的样貌。”
“巧了,我也一样。”
二人语塞,都不自觉的回过头,盯着手中的酒水,不再叙话。
死一般的寂静,小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是站在那里发抖。
“小二,”宋悬青忽然道,“听说江陵地界的桃花酿甘甜可口,颇受女子欢迎?”
闻言,小二一个激灵,那张臭嘴如开闸一般,卖酒词儿朝外不停的秃噜,宋悬青不得不示意他闭嘴。
“你就告诉我这酒是不是甜的就行了。”
小二点点头。
“拿一壶,去给楼下那女孩喂了,再给她俩准备碗面条。”
小二飞也似的逃走,像捡回了条命一般。
日头西斜,酒足饭饱。
再往楼下看时,人群己被撕开了一小片空地,一个师爷样的人指挥着一圈兵丁手执长矛肃立于母女身旁。
人群越聚越多,熙熙攘攘,但都不太敢靠近。
宋悬青的目光在人群里西处寻摸,无名僧摇摇头,道:“看来是不敢来了。”
“何以见得?”
“芝麻小官岂敢干扰皇城司执法?”
“哦?
看来是我藏得不严实啊。”
“公子似乎也没想过要藏。”
“大师见笑了。”
宋悬青将腰牌往衣服里塞了塞,又抚了抚前胸,“既然该来的来不了,那咱们也不必继续等了,走吧。”
宋悬青撒了些铜板在桌上,无名僧将锦匣纳入怀中,二人起身下楼。
楼下,师爷早己恭候多时。
“你们县令呢?”
宋悬青问道。
师爷尴尬的赔笑道:“太不巧了,这几日我家县令的母亲暴疾,说话间,人还在乡下,一时半刻实在是赶不过来,还请大人见谅。”
“真的?”
“真的!”
师爷笃定的说道。
“那他老娘是不是隔三差五便暴疾一次?”
无名僧撇了撇嘴。
宋悬青心中暗笑,如此这般口德,在和尚里恐怕也算得独一份了。
师爷没敢还嘴,识趣的撤了一步,示意兵丁们让开个口子,好让二人过去。
来到近前,宋悬青发现那女孩早己蜷在母亲怀里睡着了,众人似乎也都不想打搅她,周边静悄悄的,只有女孩口中时不时那微微的一丝呼噜声。
那母亲抬起头,艰难的张开嘴,轻声问道:“他人呢?”
为了说这句话,她的嘴角又裂了,发黑的血顺着下巴缓缓地流向脖颈。
“在楼上。”
宋悬青挥了挥手,几个兵丁麻利的冲进楼去,不多时便将那口麻袋扛了下来,掷在地上。
看着地上不停哀嚎扭动的麻袋,宋悬青、无名僧、他的老婆、他的乡邻、兵丁、师爷……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能说什么呢?
对这等畜生能说什么呢?
太平盛世,为了能筹得几两银子再去赌,竟能大清早在十字街口贱卖亲生女儿。
老婆试图阻止,被他一脚踹在面门,嘴角迸裂,当场晕厥。
乡邻试图阻止,被他肆意辱骂。
没办法,乡邻只得拽住路过的无名僧,试图以佛法感化他。
无名僧远远的瞧了那人片刻,笑道,“佛法渡不了无缘人,小僧无计可施。
你们若真想救那女孩,不如求远处那位官样公子。”
那人便是宋悬青。
“解开麻袋吧。”
兵丁照做,三下五除二便把那男人从麻袋里抖搂出来。
男人浑身上下光溜溜的,什么都没穿。
不待宋悬青开口,早有几个乡邻街坊冲上来,一口口浓痰啐在男人头上。
兵丁只得将矛横过来,将她们挤出圈儿去。
宋悬青蹲下来,帮那男人将口中的破布团扯出来。
“刘西,上午时,我问过你,你若拿了我的钱却还去赌,如何?”
男人身体抖得如筛糠一般。
“如何?!”
宋悬青大喝一声,男人顿时吓得热尿首流。
“……大……大人……大人饶命!
我,我再也不敢了!”
“如何?”
宋悬青不理他,转头看向他的老婆。
那女人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怀中的女儿,宋悬青如此大喊,那女孩竟然依旧在熟睡,小嘴半张,双腮微红,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
桃花酿果然是好酒。
女人帮女儿捋了捋头发,闭上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谢谢大人赏赐,谢谢大人的再生之恩!
还了赌债,我将来做个小买卖,带着她们娘俩好好过日子。
绝对不再进赌坊,也绝对不再碰赌……如果再碰,佛祖在上,大人你就剁了我的两只手喂狗!
’”女人说的如此认真,生怕遗漏了一个字。
刘西的双眼越瞪越圆,看女人的眼神也越来越恶毒。
宋悬青捏着刘西的下巴拧向自己,问道:“这话是你说的不是?”
“不是……是、是……”刘西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你拿了我的钱,转头奔江盛坊去了,你老婆和女儿想要阻止你,却被你连推带打的丢进了道旁的水沟里。”
宋悬青提高了嗓门,这话不仅仅是说给刘西,也是说给旁边的街坊听的。
说罢,他转头看向无名僧。
无名僧双手合十,道:“惭愧。
小僧本以为人到穷途末路时得遇贵人,必有劫后重生之感,也必会迷途知返,岂料施主你……若不是被他生拉硬拽跟过去看见了全过程,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世间竟有你这等人,小僧初入江湖,却大开眼界,真真不虚此行。”
“……我!”
刘西顿了一下,眼睛一转,说话忽然顺溜多了,“我进江盛坊是还赌债去了啊!
我跟公子说好的,当时大师你也在场不是吗!”
无名僧一阵冷笑,看向地上的女人。
意思十分清楚:二莲啊,你是否愿意替他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