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建明攥着那份盖着红章的整改通知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国企办公室里此起彼伏的键盘声此刻格外刺耳,科长临下班前拍着他的肩膀说"老方啊,这批报表要是再出错,今年评优就别想了",话里话外的敲打让他后颈发僵。
方建明家里楼道声控灯坏了两盏,他摸黑爬上三楼,鞋尖踢到台阶上的玩具车——又是那傻儿子捡的破烂。
铁门拉开的瞬间,混杂着霉味的潮气扑面而来,客厅里亮着昏黄的台灯,妻子林秋芳正蹲在缝纫机前补校服,机头"嗒嗒"声突然停了。
"今天开家长会,老师说安安又把同学的橡皮塞马桶里了......"林秋芳捏着校服裤腿抬头,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方建明盯着那件补丁摞补丁的蓝白校服,左袖管裂着参差不齐的口子,像道狰狞的伤疤。
他突然想起上周刚被扣的绩效奖金,想起科长办公室飘出的龙井茶香,想起同事们背地里叫他"傻子爹"的嗤笑。
血冲上头顶的瞬间,他抬脚踹翻了脚边的塑料凳。
"赔钱货!
"粗粝的骂声震得玻璃柜嗡嗡作响,林秋芳手里的顶针"啪嗒"掉在地上,针尖在水泥地划出细长的痕。
方子安正趴在茶几旁玩积木,听见响动慢慢转过脸,口水还挂在嘴角,眼睛却在看见父亲的瞬间瞪大了——那是种本能的恐惧,像小动物看见猎人举起猎枪。
可谁知道,方子安在学校并没有扔同学的橡皮塞,只是个别同学觉得这个患先天性智力缺陷的同学傻得可爱,好欺负,所以捏造谎言来冤枉这个傻里傻气的少年。
至于老师为什么会相信这种一捅就破的谎言,大概也是因为方子安拖了全班均分的后腿,想找机会出一口气。
林秋芳知道方建明的气来自于工作的不顺,工作的不顺则有一部分来自于方子安的智力缺陷问题。
但有什么办法呢?
子安可是他们唯一的儿子。
方建明对儿子撒气,这己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在单位并非工作做得不好,而是因为做得太好,所以被领导暗里针对。
就像这次的季度采购报表,所有的要求都是采购科科长周兴波口头提的,在收到方建明按要求完成后提交上来的报表时,却换了另外的审视标准。
也许所谓本该属于他的奖金,不过是周兴波想找理由让采购二组的组长刘津京来领而己。
在他们眼里,方建明就是一只拉磨不会转弯的驴,不通人情世故。
但方建明却不愿意随他们一道走钢丝,所以自己的职业道路才会走到今天,越走越窄。
想到这里,方建明的又一波气血上涌。
"说话啊!
哑巴了?
"方建明抓起桌上的算术本甩过去,纸页拍在孩子脸上发出闷响。
十西岁的少年蜷缩在阴影里,校服领口露出淡青色的胎记,那是出生时难产留下的印记。
林秋芳冲过去护住儿子,后腰被桌角硌得生疼,却仍张开手臂像母鸡护崽般把人圈在怀里。
"他今天被同学欺负了......"她的声音带着颤音,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刺目,"校服是被扯烂的,你看看清楚啊建明!
""被欺负?
他哪天不被欺负?
当初害你差点醒不过来还不够,今天还要给咱们找麻烦。
"方建明抓起沙发上的遥控器砸向墙壁,电池迸出来滚到方子安脚边。
十西年前那个暴雨夜突然在眼前闪回:产房外的红灯亮了整整三个小时,护士举着病危通知书让他签字时,他攥笔的手都是抖的。
后来母子平安,他却在看见襁褓里皱巴巴的婴儿时,第一次生出了怨怼——如果没有这个孩子,秋芳不会受这么多罪,他们的生活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千疮百孔。
"你看看这个家!
"他踢翻了茶几上的搪瓷缸,红糖水泼在算术本上,晕开暗红的渍,"手机修了三次,电视换了两台,上个月刚买的台灯又被他拆成零件!
你护着他,以后谁护着我们?
等我们死了,他拿什么活下去?
"林秋芳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左额突然撞上桌角的锐痛让她眼前发黑。
血顺着眉骨往下淌,她却感觉不到疼,只是死死盯着丈夫发红的眼睛——那个曾经会在她痛经时煮姜茶的男人,那个在产房外急得首掉眼泪的男人,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方子安突然发出含混的呜咽,他伸手去够母亲脸上的血,胖嘟嘟的手指抹得她满脸都是。
林秋芳转头看他,孩子眼里竟有水光在晃,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近似难过的表情。
记忆里方子安很少哭,摔倒了自己爬起来,被嘲笑了就傻呵呵地笑回去,连医生都说是"认知障碍导致的情感淡漠"。
"安安别怕......"她握住孩子的手,发现他掌心里还攥着半块揉烂的橡皮——大概是今天被同学抢走又踩碎的那块。
楼道里传来邻居开门的声响,方建明忽然泄了气,抓起沙发上的外套摔门而去。
铁门撞上门框的巨响里,方子安终于"哇"地哭出声,那哭声带着幼童般的尖锐,像一把生锈的刀,在潮湿的空气里割开道血淋淋的口子。
林秋芳摸出抽屉里的创可贴,镜子里的女人眼角爬满细纹,左额的伤口还在渗血。
她听见方子安在身后含糊地喊"妈妈",那发音笨拙而模糊,却让她眼眶突然发酸。
十西年来,这是他第十九次完整地喊出这个词。
窗外终于滚过第一声闷雷,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防盗网上,她抱住浑身发抖的儿子,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雨声——原来有些裂缝,早在黑暗里悄悄生长,而暴雨,不过是让它们再也藏不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