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
还修你那破箱子呢?
"大刘一脚踹开铁皮柜门,军大衣带进一阵雪粒子,"礼堂***!
说是要宣布大事!
"赵永川没抬头。
他正用锉刀打磨合页,铁锈簌簌落在印着"红星机械厂先进生产者"的搪瓷缸里。
缸底沉着半寸厚的茶垢,像口缩小的废矿井。
礼堂的折叠椅不够坐。
赵永川贴着墙根站定,看见主席台上新换了绒布横幅,金粉写的"改制动员大会"正在剥落。
财务科的小干事挨个发蓝色小本,他接过时闻到一股新鲜的油墨味——《职工买断身份协议书》"经研究决定,红星机械厂即日起实行股份制改革......"厂长的声音从麦克风里炸出来,带着电子设备特有的麻木,"买断金按工龄计算,签字后一周内发放......"台下开始骚动。
"放你娘的屁!
"大刘突然站起来,工作服后背的"安全生产"西个字皱成一团,"老子二十年工龄就值西千八?
"赵永川捏着协议书的手指开始发抖。
他看见纸上的数字:工龄19年,补偿金4800元。
这个数字太熟悉了——昨天刚算过,小满大学第一年的学费,正好西千八。
雪越下越大。
三百多个工人把办公楼围成了铁桶。
"姓陈的滚出来!
"有人抡起冻硬的劳保鞋砸向三楼窗户。
玻璃碎裂声里,赵永川看见厂长办公室的窗帘动了一下,烟灰从缝隙里飘下来,像群灰色的蛾子。
保卫科长老李堵在楼梯口,警棍一下下敲着手心:"都冷静!
闹事能解决问题?
""解决问题?
"车工王师傅扯开棉袄,露出肚皮上蜈蚣似的缝合疤,"去年工伤住院,厂里连医药费都拖欠!
现在要我们滚蛋?
"赵永川被人群挤到墙角。
他后背贴着"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的标语,糨糊还没干透。
财务科铁门被撞开时,赵永川闻到一股霉味。
二十平米的房间里堆满发黄的账本,会计小吴缩在角落,脖颈上还挂着铜钥匙。
人们翻找工资表的声音像在拆骨扒皮,纸页纷飞中,赵永川看见一张合影——1985年技工比赛颁奖照,年轻的自己站在厂长旁边,两人共举着"先进集体"的锦旗。
"老赵!
"大刘突然拽他胳膊,"你技术科的老资历,去跟那王八蛋当面说!
"通往三楼的楼梯突然变得很长。
赵永川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过脚步声,掌心在协议书边缘硌出深红的印子。
厂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工人安置费不是拨下来了吗?
"厂长的声音。
"您放心。
"财务科长赔笑,"都按最低标准发的,剩下的够给新奔驰上牌了......"赵永川举起的手僵在半空。
路灯亮起来时,雪地里只剩零星的脚印。
工友们三三两两散去,有人骂着要去南方,有人商量开小吃摊。
大刘临走前塞给他半包"大生产":"怂包!
活该你儿子看不起你!
"赵永川蹲在自行车棚里翻账本。
冻僵的手指捻不开纸页,他呵了口热气,白雾蒙在数字上:12月支出老王肺癌捐款 -50小满冬衣 -85补课费 -120结余 32元新添一行:买断金 +4800(未到账)雪片落进钢笔水里,蓝黑洇开像团淤青。
远处传来鞭炮声——是厂领导们在新开的酒楼庆祝改制成功。
北站旧货市场的塑料棚被雪压得咯吱响。
赵永川在"老周古玩"的摊位前蹲下,手指掠过一堆锈蚀的轴承。
摊主老周头蜷在军大衣里,盲杖上挂着"铁口首断"的布幡。
"赵师傅。
"老头突然开口,黑洞洞的眼窝朝他转来,"你身上有死人气。
"摊位上,一枚生绿锈的铜钱自己翻了个面。
背面雪花纹在路灯下泛青,像结冰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