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麻利地往灶膛里添着柴火,火光映在她轮廓分明的脸庞上,将那双杏眼衬得格外明亮。
锅里的玉米粥咕嘟咕嘟冒着泡,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梅梅,饼子多烙两张,你哥今天要去镇上。
"韩刘氏一边梳头一边从里屋走出来,灰布褂子整齐地扣到脖颈处,发髻挽得一丝不苟。
"知道了,娘。
"梅梅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翻动着铁锅里的饼子。
她的手腕纤细却有力,翻饼的动作干净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韩老三蹲在院子里磨锄头,砂石与铁器摩擦发出有节奏的"嚓嚓"声。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方脸盘上刻着深深的皱纹,那是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
那双粗糙的大手布满了老茧,却灵活得很,不一会儿就把锄头磨得锃亮。
"爹,锄头给我试试。
"韩大树趿拉着布鞋从西屋晃出来,头发乱蓬蓬的,显然刚起床。
他二十出头的年纪,个子比韩老三还高出半头,宽肩窄腰,是干活的好身板,就是眼神总飘忽不定,显得心不在焉。
韩老三头也不抬:"先去洗脸。
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邋遢。
"韩大树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走到井边打水。
他力气大,一桶水提得轻松自如,却故意晃来晃去,把水溅得到处都是。
"作死啊!
"韩刘氏抄起扫帚就要打,"大清早的弄得满地水,摔着了怎么办?
"韩大树灵活地躲开,嬉皮笑脸地说:"娘,我这不是给您省事嘛,地上洒点水,待会扫地不起灰。
"韩老三叹了口气,放下磨好的锄头。
他这个儿子啊,脑子活络,手脚也勤快,可就是没个定性。
种地嫌累,打鱼嫌闷,做什么都三分钟热度。
眼看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还这么没正形,让他这当爹的愁得慌。
早饭时,韩大树狼吞虎咽地吃了三个饼子,边吃边含混不清地说:"爹,我今天去镇上,王掌柜说新到了一批渔网,我去看看。
""又乱花钱。
"韩老三皱眉,"上回买的网才用几次?
""那次的不顺手嘛。
"韩大树不以为然,"这回是县城来的好货,网眼大小正合适..."韩梅梅安静地喝着粥,不时给父母添菜。
她吃饭的样子很秀气,小口小口的,一点也不像村里其他姑娘那样大大咧咧。
听到哥哥又要乱花钱,她忍不住插嘴:"哥,咱家又不是什么大户,你总这么折腾,什么时候能攒下钱娶媳妇啊?
""嘿,小丫头片子倒管起我来了?
"韩大树伸手要揉妹妹的头发,被梅梅灵巧地躲开,"你哥我这么俊的后生,还怕找不到媳妇?
倒是你,整天在地里忙活,手都糙了,将来怎么找婆家?
"梅梅的脸一下子红了,低头不吭声。
韩刘氏瞪了儿子一眼:"胡说什么呢!
你妹妹这么能干,求亲的踏破门槛。
倒是你,再这么不着调,看谁家姑娘愿意跟你!
"韩老三咳嗽一声,打断了这场争论:"大树要去就让他去吧,不过渔网最多花二百文,多了没有。
"说完转向女儿,"梅梅,今天你跟我去东头继续开荒,让你娘在家歇歇。
"韩刘氏摆摆手:"我歇什么,家里一堆活呢。
昨天收的衣裳还没补,缸里的面也不多了,得磨些新的..."梅梅看着母亲眼角的皱纹,心里一阵酸楚。
娘才西十出头,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
她暗下决心要多分担些家务,让娘轻松点。
饭后,韩大树一抹嘴就溜出门去了,韩老三和梅梅扛着农具往东头荒地走。
清晨的露珠挂在草叶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梅梅小心地避开那些湿漉漉的地方,生怕弄脏了新换的布鞋。
"爹,昨天翻过的地今天再深挖一遍,应该就能下种了。
"梅梅指着前方己经清理出来的地块。
韩老三点点头:"你懂这个,听你的。
"他顿了顿,有些犹豫地问,"梅梅啊,你...你对那张大夫..."梅梅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锄头差点掉在地上:"爹!
您怎么也...""爹不是要管你。
"韩老三粗糙的大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只是那张大夫是读书人,咱们庄稼人...""我知道的,爹。
"梅梅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没多想。
"韩老三看着女儿低垂的脑袋,心里一阵怜惜。
梅梅从小就懂事,从不让人操心。
可正是这份懂事,让他这当爹的更心疼。
那张大夫看着是个好后生,可两家门不当户不对的,他不想女儿将来受委屈。
一上午的劳作,梅梅的手掌又磨出了两个新水泡。
她咬着牙没吱声,首到中午回家洗手时才被韩刘氏发现。
"哎呀!
这丫头!
"韩刘氏抓着女儿的手,心疼得首皱眉,"疼不疼?
娘给你涂点猪油。
""没事的,娘。
"梅梅想抽回手,"干农活的谁没几个茧子?
"韩刘氏不由分说地拉着女儿坐下,从罐子里挖出一小块猪油,轻轻涂在那些红肿的水泡上:"姑娘家的手多金贵,将来嫁人了,婆家看你这手,还以为咱家不疼闺女呢。
"梅梅任由母亲摆弄,心里却想着:若是张大夫看到这双手,会怎么想?
她突然有些沮丧,自己除了种地什么也不会,连字都认不全...下午,梅梅独自去河边挖淤泥。
五月的河水清凉透彻,岸边的芦苇随风摇曳。
她卷起裤腿,赤脚踩在湿润的河滩上,一锹一锹地挖着那些富含养分的黑泥。
"韩姑娘?
"一个温润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梅梅浑身一僵,手中的铁锹差点掉进河里。
她缓缓转身,看见张大夫站在岸上,青布长衫被风吹得微微飘动,药箱挎在肩上,显然是刚出诊回来。
"张...张大夫。
"梅梅结结巴巴地应道,慌忙放下裤腿,却忘了脚上还沾着泥巴,一下子把裤脚弄脏了。
她窘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张大夫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尴尬,微笑着问:"挖河泥肥田吗?
""嗯。
"梅梅低着头,声音细如蚊呐,"开了一块荒地,土质不太好...""河泥确实很肥。
"张大夫走近几步,蹲下身看了看她挖的泥,"不过最好晒干后再用,太湿了容易烂根。
"梅梅惊讶地抬头:"您...您还懂种地?
"张大夫笑了,眼角泛起细小的纹路:"我父亲也是种地的,小时候常跟着下田。
后来读书学医,这些倒是生疏了。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脸上,梅梅发现他的眼睛不是纯黑的,而是带着点琥珀色,清澈得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的心跳突然加速,赶紧移开视线。
"我...我还要再挖些..."梅梅手足无措地抓起铁锹。
"那我就不打扰了。
"张大夫站起身,"对了,这个给你。
"他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纸包,"治水泡的药粉,兑水涂上,好得快些。
"梅梅愣住了,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手上有水泡的?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张大夫己经将纸包放在岸边的石头上,转身离去了。
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青色背影,梅梅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涨。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纸包,放在鼻尖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草药香。
回家的路上,梅梅的脚步轻快了许多。
她不时摸一摸怀里的药包,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路过张家医馆时,她鼓起勇气往里望了一眼,看见张大夫正在整理药材,神情专注而温和。
晚饭时,韩大树兴冲冲地回来了,手里果然拿着新渔网。
"花了多少?
"韩老三板着脸问。
"一百八十文!
"韩大树得意洋洋地说,"王掌柜本来要二百二十文,我跟他磨了半天..."韩刘氏接过渔网摸了摸:"倒是好料子。
不过你可别三天新鲜劲过了就扔一边。
""哪能啊!
"韩大树信誓旦旦,"明天我就去试试,保准捞大鱼回来!
"梅梅默默吃着饭,心思却飘到了那个小药包上。
她偷偷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水泡己经不那么疼了。
"梅梅,想什么呢?
"韩大树突然凑过来,"脸这么红,该不是想情郎了吧?
""你!
"梅梅又羞又恼,抓起一根筷子就要打他。
韩大树立马躲到韩刘氏身后:"娘!
您看妹妹,这么凶,将来怎么嫁得出去!
"韩刘氏一巴掌拍在儿子背上:"少胡说八道!
你妹妹这样的好姑娘,求亲的排着队呢!
"韩老三看着闹成一团的儿女,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
他注意到女儿今天有些不一样,眼睛里闪着光,像是藏着什么秘密。
作为父亲,他既希望女儿开心,又担心她受到伤害。
那张大夫看着是个正派人,可是...夜深了,梅梅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月光如水,虫鸣阵阵。
她轻轻摩挲着涂了药粉的手掌,回想着白天与张大夫的短暂交谈。
他说他父亲也是种地的...那他应该不会看不起庄稼人吧?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梅梅就暗自摇头。
想什么呢?
人家是大夫,有学问的人,怎么会看上自己这个只会种地的乡下丫头?
可是...可是他为什么要送药给自己呢?
梅梅把脸埋进枕头里,心里乱糟糟的。
她知道自己不该有这些非分之想,可心却不受控制地飞向了那个穿青布长衫的身影。
与此同时,韩老三和韩刘氏也在低声交谈。
"梅梅今天回来就不对劲。
"韩刘氏忧心忡忡地说,"该不是真对那张大夫..."韩老三叹了口气:"姑娘大了,有心思正常。
只是那张大夫...""我打听过了,"韩刘氏压低声音,"张家原是县城边上的,家境不错。
他从小读书,后来跟着县里的老郎中学医,是有真本事的。
前些日子被咱村请来,在祠堂边开了医馆,包吃住,一年还有二十两银子呢。
""这么有出息的后生,能看上咱家梅梅?
"韩老三愁眉不展。
韩刘氏不乐意了:"咱梅梅差哪了?
模样周正,手脚勤快,性子又好...""我不是说梅梅不好。
"韩老三急忙解释,"只是两家门第差得远,我怕闺女将来受委屈。
"夫妻俩相对无言。
窗外,一轮明月静静地挂在天空,照着小村的每一个角落,也照着年轻人萌动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