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一处废弃的皇家园囿角落。
荒草萋萋,断壁残垣。
一座崭新的土黄色高炉,突兀地矗立在空地上。
它比寻常冶铁炉高大许多,炉身用特制的泥砖砌成,表面粗糙,带着新干的土腥气。
旁边是一个巨大的木制风箱,几个老工匠正围着它,脸上带着几分忐忑。
林澈站在高炉前,神色平静。
他亲自检查着每一个细节,从炉底的通风口,到炉顶的加料处。
这些老工匠,都是从工部勉强调拨过来,或是他私下寻访的能人。
他们经验丰富,手艺精湛,却对这座奇形怪状的炉子充满了疑虑。
“陛下,这炉子……真能炼出铁水?”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匠头,姓王,忍不住开口。
他打了一辈子铁,从未见过这等阵仗。
林澈没有直接回答。
“王师傅,按朕说的,开始生火。”
“是。”
老王头应了一声,指挥着几个徒弟,将一捆捆木炭投入炉底。
火折子点燃引火物,青烟袅袅升起。
风箱开始鼓动。
呼哧——呼哧——
沉闷而有力的声音,在寂静的院落里回荡。
火焰在炉膛中跳跃,逐渐旺盛。
时间一点点过去。
炉身的温度在升高,空气都变得燥热起来。
老工匠们额头渗出汗珠,不时看向林澈。
林澈只是静静地观察着炉火的颜色,感受着炉壁的温度。
他知道,第一次试验,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
果然,一个时辰后,炉火虽然熊熊,但炉内温度始终无法达到预期。
“陛下,这……这火候似乎不太对。”
老王头有些焦急。
林澈示意他们停止鼓风。
“开炉,检查。”
炉门打开,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里面的铁矿石,只是被烧得发红,并未熔化。
第一次,失败。
老工匠们脸上难掩失望。
“陛下,这炉子太高,火气都散了。”
“风箱虽大,怕是也吹不透这许多炭。”
议论声起。
林澈没有理会。
他仔细检查着炉膛内部,又查看了那些未熔的矿石。
“耐火砖的配比有问题,炉壁的保温不足。”
“风量也需要调整。”
他很快找到了症结。
接下来的几天,林澈带着工匠们重新调配耐火泥的成分,加固炉壁。
他又根据记忆中的知识,对风箱的扇叶角度,风管的走向,进行了细微的调整。
每一次改动,都意味着大量的工作。
工匠们从最初的怀疑,到后来的麻木,再到被林澈那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所感染。
这位年轻的陛下,不像是在玩票。
他似乎真的懂这些门道。
第二次试验开始。
怒火比上一次更猛烈。
炉壁烧得通红。
然而,一个尖锐的咔嚓声突然响起。
一道裂缝,出现在炉身中部。
“不好!炉子裂了!”
工匠们惊呼,慌忙后退。
林澈皱眉,迅速下令。
“熄火!”
高温的炉体开裂,是极其危险的事情。
所幸发现及时,没有造成更大的事故。
第二次,再次失败。
气氛有些凝重。
“陛下,这……臣等无能。”
老王头声音沙哑,带着几分沮丧。
林澈摇了摇头。
“不是你们的错。”
“是朕对材料的预估不足。”
他知道,用这个时代的土法材料,复制后世的高炉,本就是一件逆天之事。
每一次失败,都是在积累宝贵的经验。
他让工匠们休息,自己则对着破损的炉体,默默思索。
连续数日,不眠不休。
他重新计算了炉体结构所能承受的温度上限,修改了耐火砖的烧制工艺。
甚至,他还让人找来了几种特殊的黏土,按照记忆中的比例混合,试图增强耐火砖的强度。
第三次。
第四次。
失败。
失败。
炉温不足。
炉壁渗漏。
风道堵塞。
各种各样的问题,层出不穷。
带来的钱粮,如同流水一般消耗。
随行的几个内侍,看着那些被烧毁的木炭,废弃的矿石,脸上都带着肉痛的表情。
他们不明白,陛下为何要执着于这件看似不可能成功的事情。
只有林澈,眼神始终没有动摇。
他一遍遍地分析失败的原因,调整参数,改进工艺。
工匠们也从最初的怨言,变成了默默的配合。
他们看到了林澈的坚持,也隐约感觉到,如果这东西真能成功,或许会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终于,在第七次试验的时候。
高炉内的火焰,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亮白色。
呼——
风箱送入的空气,与焦炭剧烈反应,发出沉闷的咆哮。
炉壁被烧得近乎透明,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热量。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林澈紧盯着出铁口。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他却浑然不觉。
突然,出铁口的位置,颜色开始变化。
先是暗红。
然后是橘红。
最后,一道刺眼的金红色液体,嗤的一声,猛地喷涌而出。
“出铁了!出铁了!”
老王头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几乎要跳起来。
其他的工匠们,也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多少天的辛苦,多少次的失败。
在这一刻,都化作了难以言喻的喜悦。
金红色的铁水,顺着预设的泥槽,缓缓流入一旁的沙漠之中。
那滚烫的洪流,带着一股硫磺与金属混合的独特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林澈看着那流淌的铁水,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成了。
尽管只是少量,但这意味着,他的方向是对的。
铁水逐渐冷却。
凝固成一块块粗糙的铁锭。
颜色比寻常官炉炼出的生铁,要深沉许多。
林澈拿起一块尚有余温的铁锭。
入手沉甸甸的。
他命人取来一柄官造的腰刀,还有一块普通生铁。
“王师傅,试试。”
老王头取过铁锭,又拿起一把大锤。
他先将那块普通生铁放在铁砧上。
铛!
一锤下去,生铁应声断裂,截面粗糙,带着明显的杂质。
然后,他换上高炉炼出的新铁锭。
深吸一口气,抡起大锤。
铛!!
一声巨响。
火星四溅。
铁锤高高弹起,震得老王头手臂发麻。
而那块新铁锭,只是在表面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是什么铁?怎地如此坚硬?”
老王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又拿起那柄官造腰刀,对着新铁锭的边缘砍去。
锵!
刀刃卷了。
铁锭上,只有一道白印。
“神铁!这真是神铁啊!”
一个年轻工匠失声喊道。
林澈拿起那块新铁,仔细端详。
它的断面细腻,几乎看不到杂质。
硬度,韧性,都远超这个时代的产物。
这还只是生铁。
若是再经过后续的炒钢,灌钢,品质怕是能直追传说中的百炼钢。
“陛下,此物……此物若能量产,我大炎军械,将无敌于天下!”
老王头激动得浑身颤抖。
林澈心中也是波澜起伏。
他秘密派人,请来了工部虞衡司郎中,张承。
张承此人,在工部中算是少有的实干派,思想也相对开明一些。
当张承被带到这处偏僻院落,看到那座依旧散发着余温的巨大高炉,以及地上那些其貌不扬的铁锭时,脸上还带着几分困惑。
“陛下,您召臣来此,所为何事?”
林澈没有多言,只是示意老王头,将刚才的试验,重复了一遍。
当看到官刀砍在新铁锭上,瞬间卷刃的情景。
张承的眼睛,一点点睁大。
他几步上前,拿起那块新铁锭,又拿起那柄卷刃的腰刀。
翻来覆去地看。
脸上的表情,从困惑,到惊讶,再到骇然。
他猛地抬头看向林澈,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是一种怎样的震撼。
身为工部官员,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农具的革新,军械的飞跃,甚至可能改变整个天下的格局。
“此……此铁,何名?”
张承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林澈淡淡道:“高炉精铁。”
张承捧着那块铁,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许久,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陛下……若非亲眼所见,臣万万不敢相信,世间竟有此等神物。”
“臣……为之前在殿上的言语,向陛下请罪。”
他想起了朝堂上,那些官员对图纸的质疑,对“邪术”的指控。
此刻,这块坚硬的铁锭,便是最响亮的耳光。
林澈道:“不知者无罪。”
“张爱卿,此铁的价值,你可明白?”
张承重重点头。
“臣明白!陛下,此乃国之重器!利国利民,功在千秋!”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高亢。
林澈却高兴不起来。
高炉的成功,只是第一步。
他看向旁边堆积如山的木炭,眉头微蹙。
这一次试验,消耗的木炭数量,已经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若是大规模推广,这燃料的消耗,将是一个天文数字。
大炎的森林大炎的森林,根本无法支撑如此巨大的消耗。
林澈看着那堆积的木炭,心中涌起一丝忧虑。
高炉炼铁,效率是提高了数倍甚至十数倍,但对燃料的需求,同样是惊人的。
传统的冶铁炉,规模小,消耗也相对有限。
大炎的林木资源,尚能勉强维持。
可高炉一旦普及,以这种速度砍伐下去,用不了多久,大炎的青山就将变成秃岭。
没有了森林,水土流失,灾荒频发,将是更加严重的后果。
这块高品质的生铁,是希望,也是挑战。
它打开了一个全新的时代大门,但同时也暴露了隐藏在繁荣背后的巨大危机。
能源。
巨大的能源缺口。
这才是下一步,最棘手的难题。
林澈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住了那块尚带着温度的精铁。
他的目光,望向远方,眼神深邃。
高炉初鸣,震动了人心。
但如何让这鸣响持续下去,不至于因为燃料枯竭而戛然而止。
这需要找到全新的,更高效,更可持续的能源。
他知道,这将比建造高炉本身,还要困难得多。
前路漫漫,每一步都充满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