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辍学之夜（下）
三舅家的表哥正在盖新房，见他进门就嚷着“水泥涨价了”；二姨躲在菜园里拔草，远远看见他就往茅厕跑；最疼他的大姑父把皱巴巴的二十元塞给他，转身就被大姑骂“胳膊肘往外拐”。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路过村口的代销店时，听见店主对着电话笑：“志远啊，在城里当大官呢，怎么会差这点钱？”
最后一站是村西头的五保户王大爷家。
老人颤巍巍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个蓝布包，里面是卖鸡蛋攒的三百块：“娃，这钱你拿去，不用还。”
志伟攥着钱往回走，路过堂叔家新砌的门楼，听见婶子在院里骂：“穷鬼拿了咱的钱，指不定怎么咒咱们呢！”
深夜的淮河泛着冷光，志伟坐在堤岸上数钱，五十元的“童工费”加上借来的三百二，一共三百七。
他摸出裤兜里的烟盒，那是李师傅在工地给他的，里面装着半块压缩饼干。
远处传来母亲唤他的声音，他赶紧把钱塞进裤腰，却不小心碰掉了烟盒里的一张纸——那是他昨天在县城看见的招工广告，龙津市纺织厂招学徒，包吃住，月薪八百。
回到家时，小慧正在给父亲擦身子。
瘫痪的男人突然抓住志伟的手腕，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声音。
志伟凑近了才听见，父亲反复说着：“别去......工地......”母亲背过身去抹眼泪，志伟看见她围裙上的补丁又多了几块，针脚歪歪扭扭，像极了他在工地偷学砌墙时的第一堵歪墙。
后半夜下起了小雨，志伟躺在阁楼的稻草上，听着雨滴打在瓦上的声音。
墙角漏下的水在泥地上积成小洼，他摸出藏在枕头下的《机械制图》，借着手电筒的光看了起来。
书上的齿轮和线条在眼前模糊成一片，他想起李师傅说过的话：“瓦刀要握成拳头，就像攥紧自己的命。”
天快亮时，他悄悄爬起来，把三百七十元分成三份：两百给母亲买药，一百给小慧交学费，剩下的七十藏在鞋垫里。
临出门前，他看了眼墙上的全家福——那是父亲出事前一年拍的，照片上的自己穿着新校服，笑得格外灿烂。
如今照片边角己经泛黄，父亲的脸被母亲用红布遮住了一半。
雨越下越大，志伟背着破书包往县城走，裤脚溅满了泥点。
路过堂叔家时，他听见婶子在屋里骂：“让那小子去城里闯吧，早晚死在外面！”
志伟咬了咬牙，从书包里掏出半块压缩饼干塞进嘴里，咸涩的味道混着雨水咽下去，他突然想起李师傅说过的另一句话：“水涨的时候，要往高处走，但别忘了，水退了，根还在泥里。”
淮河的水在晨光中奔腾向东，志伟站在渡口回望，看见母亲和小慧站在堤岸上，身影被雨帘打得模糊。
他摸了摸裤腰里的招工广告，转身踏上了开往龙津市的班车。
车窗上的雨痕蜿蜒成河，他突然想起课本里的那句话：“河流之所以能够到达远方，是因为它懂得怎样避开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