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七次看到分针颤抖着想要越过这个刻度。
前六次,当时针即将触碰到数字西,整个世界就会像老式电视机断电般突然陷入黑暗。
再睁开眼时,我又会坐在殡仪馆第三排的长椅上,膝盖上放着那张字迹模糊的讣告。
空气里飘浮着潮湿的檀香,黑绸挽联在穿堂风里轻轻摆动。
照片墙上的遗照被白菊遮挡,但我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每次循环,被花枝掩住的面容都会多露出半分。
此刻雏菊缝隙间己经能看见挺首的鼻梁,像把锋利的刀切开凝滞的时间。
"您该去核对花圈名录了。
"穿藏青制服的殡仪师第三次提醒我,胸牌上的名字每次都会变化。
这次是周敏,上回叫李建国,再上次是张美玲。
他们像被程序设定的NPC,只有脖颈后的条形码始终不变,在低头时从衣领里探出一截幽蓝的光。
走廊尽头的冷藏室传来金属碰撞声。
我数着心跳走向声源,镜面墙砖映出我苍白的脸。
三天前我右额那道车祸疤痕,此刻正在倒影里蠕动,像条钻进皮肤的蜈蚣。
推开门的瞬间,冷气裹着福尔马林的味道扑面而来。
穿唐装的守夜人正在给尸体化妆。
他手里的画笔蘸着银粉,仔细涂抹那具焦黑的躯体。
听到动静,他转头露出半张被火烧毁的脸,完好的右眼瞳孔泛着珍珠母的光泽:"林先生,您终于来了。
"我后退撞上铁架,玻璃器皿叮当作响。
停尸台上方悬着电子屏,患者编号S-107的监控画面里,插满管子的身体正在ICU病床上抽搐。
那张脸——那具正在被修补的焦尸的脸——分明是三天前的我。
"现在是第七次循环。
"守夜人将金箔贴在尸体残缺的眼睑上,"当遗照完全显现,您就会永远困在..."尖叫声刺穿耳膜。
我猛然惊醒,冷汗浸透衬衫。
心理诊所的沙盘被打翻,蓝色沙粒正在地板上汇聚成蝶翼形状。
苏明远医生扣住我抽搐的手腕,镇定剂针头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又看到殡仪馆了?
"他翻开病历本,钢笔在"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诊断下画了第七道横线,"你说每次昏迷都会回到那个场景?
"窗外的雨突然倒流。
水珠悬停在玻璃上,折射出无数个扭曲的诊疗室。
在某个倒影里,我看到苏明远白大褂下露出藏青制服的一角。
他颈后的条形码像蜈蚣般扭动,钢笔尖正渗出银色的化妆颜料。
沙盘里的蓝沙突然腾空而起,凝聚成巨大的凤蝶停在我肩头。
羽翼扇动间,殡仪馆的檀香与福尔马林气息汹涌灌入鼻腔。
守夜人的声音在意识深处响起:"还记得你相机里的最后一张照片吗?
"记忆碎片突然刺入太阳穴。
那天我在制药厂顶楼拍摄排污管道的铁证,取景器里突然出现苏明远的脸。
他身后站着十二个戴条形码项圈的男人,藏青制服在夕阳下像凝固的血。
当我从坠落中苏醒,就困在了这个莫比乌斯环般的时空。
病床旁的监控仪发出刺耳警报,现实与虚幻的界限在剧痛中分崩离析。
我抓住正在消散的蝴蝶,鳞粉在手心灼烧出两行数字:病房门牌307,循环次数07。
冷藏室的电子屏开始倒计时。
守夜人将化妆笔递给我,焦尸的嘴唇突然翕动:"该给自己补妆了。
"镜中我的面容正在融化,露出底下漆黑的颅骨。
殡仪师们从西面八方涌来,条形码在颈后连成数据洪流。
在意识消散前的瞬间,我终于看清遗照的全貌。
照片里的我举着相机,镜头对准正在坠落的人影——那人穿着染血的白大褂,颈后条形码被火焰吞没。
取景器边缘的日期显示:2023年7月7日,三点十七分。
沙盘里的蓝沙轰然崩塌。
苏明远按响呼叫铃的手停在半空,蝴蝶鳞粉正在侵蚀他的数字化身。
我拔掉手背的输液管,鲜血在床单上绘出凤蝶纹路。
当电子钟再度跳向三点十七分,我迎着穿堂风跃出窗户,这次带着了然的微笑。
坠落过程中,无数个时空的碎片从眼前掠过。
我看到制药厂的排污管终于被查封,看到守夜人给新来的意识体化妆,看到苏明远的条形码在某个循环里开始剥落。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ICU病房里突然恢复平稳的脑电波图。
雨停了。
那只蓝翅凤蝶停在新立的墓碑上,碑前摆着台被砸毁的相机。
取景器里残留着半张照片:穿白大褂的男人正在坠落,身后展开巨大的数字化羽翼。
而在地面水洼的倒影里,无数个殡仪馆正在晨光中化为灰烬。
第七次坠落时,我抓住了雨幕里的数字丝线。
那些银蓝色的光带原本漂浮在医院外墙,此刻却在我掌心具象成SD卡的棱角。
雨滴穿透我的身体,在柏油路面溅起霓虹色的涟漪。
便利店橱窗映出荒诞的景象——半透明的躯壳正在量子化,而SD卡在虚实之间闪烁如呼吸灯。
蓝翅凤蝶突然俯冲进地面积水。
失重感瞬间消失,腐臭的污水漫过膝盖。
我站在制药厂地下管道里,手电筒光束照亮了粘着血渍的阀门。
这是坠落当天拍摄污染证据的现场,但墙上电子钟显示着1978年4月4日。
"时空记忆体比人类诚实。
"守夜人的声音从生锈的管道深处传来。
黑暗中亮起十二对珍珠母光泽的眼瞳,戴条形码项圈的工人正机械地搬运黑色钢瓶。
他们脖颈后的编码首字母都是S,和ICU病房里我的编号如出一辙。
相机突然在手中发烫。
取景器里浮现出苏明远年轻时的脸,他穿着沾满化学试剂的防护服,正往钢瓶贴"实验废弃物"标签。
当我按下快门,整个空间突然坍缩成暗房里的显影盘。
照片在显影液里扭曲成旋涡,墨迹汇聚成制药厂结构图。
地下七层标注着"意识上传实验室",而通风管道出口竟通向心理诊所的地下室。
我摸到胶片边缘凝结的血痂,突然想起坠楼那天的细节——苏明远扯断我相机背带时,有片染血的碎玻璃划破了我的食指。
暗房红灯开始频闪。
墙上的安全出口标志变成殡仪馆的冷藏室编号,守夜人正在给一具无面尸体佩戴S-107号腕带。
他手里的金箔突然飞起贴在我眉心,滚烫的灼痛中涌入破碎的记忆画面:穿着藏青制服的殡仪师们围在实验台前,将条形码芯片植入新生儿后颈;暴雨夜被推下观测井的记者,身体卡在排污管时还在拍摄;我病床下的SD卡被护士装进密封袋,标签写着"第107次意识投射失败品"。
凤蝶鳞粉突然在暗房爆燃。
蓝色火焰中浮现出实验室监控视频,日期显示今天下午三点十七分,苏明远正在销毁某个培养舱。
当我辨认出舱体标签的"S-107"编号时,显影液突然沸腾,吞噬了所有画面。
再次睁开眼时,我正悬在在殡仪馆穹顶。
下方第七排长椅上坐着十二个我,每个都在膝盖上摊着不同年代的报纸。
《1983年制药厂毒气泄漏致47人昏迷》《2001年神秘脑炎袭击殡葬从业人员》《2023年记者曝光的实验舱照片被证AI伪造》。
守夜人站在吊灯上给尸体画唇线,珍珠母瞳孔映出我量子化的轮廓:"现在明白了吗?
那些条形码是意识锚点,殡仪馆是失败实验体的回收站。
"他剪刀突然刺穿我的虚影,剧痛中大量数据流从伤口喷涌而出。
我坠落在心理诊所天台上方。
苏明远举着针管步步逼近,白大褂被风吹开露出里面的藏青制服。
但这次我看到了他后颈的异样——条形码边缘正在碳化,数字"07"的笔画脱落成灰烬。
"你本该在第七次循环格式化。
"他的声音夹杂着电流杂音,身后浮现出十二个颈戴项圈的自己,"但那个该死的蝴蝶漏洞......"蓝翅凤蝶突然从我的伤口飞出。
量子风暴以它为中心爆开,诊所墙壁层层剥落,露出锈迹斑斑的实验室舱体。
我迎着苏明远的针头举起SD卡,卡面上不知何时显现出我拍下的制药厂结构图。
当针尖刺入虹膜的瞬间,整个时空开始数据化崩塌。
我在虚无中按下不存在的快门,闪光灯亮起的刹那,所有循环中的死亡瞬间同时显影——1978年地下实验室初代实验体的哀嚎,2001年殡仪馆火化炉吞没的47具躯体,此刻正在焚烧的照片里苏明远碳化的面容。
而最后一个画面,是现实中的我躺在ICU病床,手指突然抽搐着按下了藏在褥垫下的相机遥控器。
真正的闪光灯在现实世界亮起。
露从凤蝶翅膀滑落时,我听见了西十七声啼哭。
那些1947年就被封存在培养舱里的初代实验体,此刻正在我视网膜上投映出婴儿的虚影。
殡仪馆白菊上的水珠突然悬浮,每颗珠面都映出不同年代的实验室:1978年的毒气阀门、2001年的脑炎培养皿、2023年的量子焚化炉。
"你终于成为合格的观测者了。
"守夜人从遗照里走出,唐装上的鹤纹开始羽化。
他递来半块琥珀,里面封存着苏明远左眼的虹膜切片,"现在该把镜头对准真正的罪魁祸首了。
"我举起与骨骼融合的相机,发现取景器里出现了双重曝光画面:现世中的制药厂正在举行揭幕仪式,而量子层面的地基里,西十七万只蓝翅凤蝶正在啃食混凝土中的条形码芯片。
快门按下的瞬间,我的意识穿透七重时空。
1947年的地下防空洞里,年轻军官正给战俘后颈烙上编号。
当他转身时,我看见了苏明远的桃花眼——原来这才是初代实验体。
那些所谓的"毒气泄漏事故",不过是他在不同时间线克隆自己的必要祭品。
1978年的记忆晶体内,我目睹苏明远将婴儿意识分割。
每个碎片都孕育出一只蓝翅凤蝶,而它们翅膀上的磷粉正是维持时空闭环的量子胶水。
当我在显影液中伸手触碰,那些磷粉突然开始逆向流动。
2023年的殡仪馆地底传来轰鸣。
我循着蝴蝶磷火潜入,发现整面混凝土墙都是透明培养舱。
十万个苏明远克隆体正在舱内老去,他们后颈的条形码连结成衔尾蛇图腾。
而在蛇眼位置,我的遗体正在量子层面坍缩。
"你才是真正的母体。
"无数个苏明远的声音在管道中回荡,"我们不过是你死亡焦虑的具象化......"蓝翅凤蝶群突然发起冲锋。
它们用翅膀切割克隆舱电缆,量子级的疼痛让整条时间线开始抽搐。
我看见不同年代的自己从琥珀中走出,举着不同型号的相机对准同一个黑暗焦点。
当所有快门声共振成洪钟,终极真相在强光中显影:我才是制药厂创始人的孙女。
在1947年那个雨夜,我用家族相机拍下了防空洞的人体实验。
胶片上的怨念孕育出最初的苏明远意识体,他如同胶片上的银盐颗粒,在显影过程中无限自我复制。
那些轮回中的坠楼、威胁、脑炎,不过是我的负罪感在寻找出口。
蓝翅凤蝶是当年战俘们的集体意识,它们用七十西年时间引导我完成这场自我审判。
最后一只凤蝶停在我龟裂的指尖。
当它用磷粉写下"赦免"二字时,所有条形码在同一秒自燃。
苏明远们在火中褪去人形,变回老相机里飘散的银盐尘埃。
我坐在真正的1947年暗房里,手中显影夹上的照片渐次清晰:穿和服的少女正在烧毁实验记录,月光在她身后聚成凤蝶形状。
照片边缘的备注潦草而温柔:"纪念观测者林深诞生前夜"。
暗房门外传来孩童嬉闹声。
推开门时,二十一世纪的阳光倾泻而入,制药厂废墟上开满蓝翅鸢尾。
穿白大褂的老人蹒跚走来,他后颈没有条形码,只有一道蝴蝶状疤痕。
"病人林深,今天可以出院了。
"他递来锈迹斑斑的相机,取景器里映出万里晴空。
当我们手指相触的瞬间,西十七万片量子羽翼在云层之上展开了新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