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成都是有名的水城,有不少人靠水吃饭,只要水运不断,市井就不会显得太过冷清。
金河自西向东穿城而过,河上通行着运货的小船。
由于河道不宽,河上的小船也不大,是用竹篙撑的,一次最多仅能载重三西百斤。
但这样的运力也够用了,足以支持河边各类场馆的经营。
河边新开的一家大澡堂,其每天所需的燃料便是靠这些小船运进来的。
久居中夏的人都知道,有水的地方就会有帮会,金河当然也不例外。
而澡堂这一片的河道和码头,则是嘉阳帮的地盘。
因此,在李福生和张树增泡完澡后沿着这段河道行走的时候,他们不时能听到嘉州口音的号子。
“耶,那龟孙子好像是犍为的?”
李福生冷不丁冒出一句。
“谁?
哦,他啊,他啷个是犍为的噻?
他是内江的。”
张树增反应过来,这又是在聊张兵曹的事情。
“他不是当过罗烟灰的兵吗?”
“只是在罗烟灰那里投的军,所以一首和老五师的兄弟伙混。
但他老家肯定在内江。”
罗烟灰,是西川军阀罗鼎臣的外号,源自他吸食***的嗜好。
在分立时期,罗鼎臣的势力并不算大,因此只分得一个杂牌师的编制,也没有在升阳那里“挂牌”(即没得过升阳的正式任命)。
然而,在少唐督(唐志和)入川的时候,他第一个响应,于是唐志和也投桃报李,保举他做了川南方面的“五排”(指当上“侍所别当”,“五排”本是指袍哥中第三档的级别)。
罗鼎臣混成正经的“五排”,下面的兄弟伙也跟着鸡犬升天,散到各主力或“正编部队”去当兵做官。
“老五师,不好惹欸,” 李福生沉默了一会儿,“但他像是假势,应该算不得真的。”
“卡莫西列奈(かもしれない)。”
张树增随口应答了一句。
李福生微微皱着眉头,继续盘算着。
凉风吹过,道路旁挂着的升阳小旗随风飘动,那是“天长节”的余迹。
庆祝天皇诞生的节日原本就热闹,而由于如今的武隆天皇的生辰与上皇相同,这个时代的“天长节”更是盛大至极。
升阳朝廷的宗教机关“神祇官”将这种巧合解释为某种天启,示意着升阳帝国难以尽道的吉祥国运——类似的话,每个天长节都要讲,大喇叭小喇叭地反复播放了几十年。
播得久了,哪怕是在作为升阳统治边疆的西川,也几乎是人尽皆知。
像李福生这种当兵的,庆祝“天长节”的方式倒比较简陋。
不过是大几千人聚到操场上,乌压压一片地向东北方向遥拜,然后齐唱《君之代》;中午和晚上的饭菜里再额外加一点红肉,以示“天皇恩情”。
而民间的天长节要盛大许多,几乎和中秋相当。
每当“天长节”前后,街头巷尾的商店铺子都会卖一种名叫“日之丸”的点心——或者说,一类点心。
日之丸并无定制,唯一要求就是在米团、面团中央点出一抹正圆的红色,或者贴上一片圆形的红色果脯。
有些地方还会在里面填上馅料,吃着就更像月饼了。
早二三十年,中夏内陆并没有过“天长节”的习惯,“日之丸”也只是和人侨民才会食用的糕点。
然而,从西历1928年,也即武隆元年开始,作为对新天皇输诚的一部分,倚靠升阳武力才打回老家的中夏各军阀纷纷加大了对“天长节”的庆祝力度。
在中夏老百姓那里,庆祝“天长节”则和“拜火神”、“拜瘟神”有某种程度上的相似。
谁也说不清楚升阳军队到底从民间搜出了多少反抗军的士兵,又在这期间牵连了多少“无辜良民”,但正因为说不清楚,这才更有一种使人恐惧的魔力。
毕竟确实有人被搜家,确实有人被抓走,确实有人被处决;可与此同时,大部分人又在惶惶中稀里糊涂地活了下来,看着尸体被一具具地挂起、展示、腐烂、拖走、消失不见。
这种时候,人们是会欺骗自己:如此行径虽然残酷,但确实十分公正。
唯一的不和谐之处,或许只有升阳镇压过后零散地冒出的那些男女疯子。
有些疯子见人就跑,同时痴笑着嚷嚷道:“都死了,全都死了”;也有一些疯子见人就凑上来,坚称自己是从某个不存在的镇子里逃出的“幸存者”——奇怪的是,后一种疯子很快就会消失不见,就如同那些镇子一样。
“老哥,买两块太阳饼吧,都是新作的饼子现填的糖,又香又甜。
老哥,买两块饼吧!”
看着十五六岁年纪的货郎殷勤地凑了上来,兜售自家的“日之丸”。
张树增连忙抬起手,示意货郎自己无意购买。
货郎倒也识趣,立刻不再纠缠,继续找下一个路过的顾客。
“一等迄天皇老汉过生日,桂香斋就满大街卖糖馍馍。”
走远一段距离后,李福生聊起了刚才的小插曲。
“他家饼子做得太大了,吃着又不能当顿(即不能当饭吃),我是不情愿买。”
“我倒没意见,”李福生又摸出一支烟,“抿抿甜的,也不难吃。”
结果才走了几步,就听见上方传来瓷碗破碎的声响,紧接着,一把椅子突然砸碎窗户,从楼上落了下来,在李福生和张树增面前摔得粉碎。
惊恐地向后跳了一步之后,反应过来的李福生立刻抬起头破口大骂:“妈.卖.皮,你狗.驲.的屁儿心心顶脑壳上!
谁砸的老子!”
只是,李福生在下面骂,另有一伙人在上面对骂,并伴着更多摔砸的动静,以及隐约几句“要打去外头打”。
几分钟之后,在一群看热闹的食客的簇拥下,两个半醉的汉子跌跌撞撞地来到楼下,嘴里不干不净地厮打起来。
刚才那名货郎也凑过来,一边看热闹一边继续卖饼。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张树增居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格老子的,老乱,这儿!
嘿,老乱,看这儿!”
被叫到的中年人,便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中年人头发灰白,身形瘦长,比川渝的一般个头要高上三五公分。
尽管右耳耳廓缺了一部分,但脸上没有破相,所以仍能看出其青春年少时的俊朗痕迹。
“老乱,你啷个不去找老相好?”
“莫提喽,老子清早八早赶过来,累的球痛胯酸。
结果人家月事来早三五天,全白吊搭。”
老乱嬉笑着抱怨道。
“那你谋划下午些去哪?”
“走迄青囊园找宝老板吃茶,再和他找戏院看戏。
我还能没个蹋蹋(即‘地方’)去噻?”
青囊园是成都的一家药房,而宝老板则是青囊园的管事,也就是药房里除大老板外级别最高的那个雇员。
照升阳传来的新说法,宝老板相当于青囊园的“经理”。
按理讲,一个大头兵没有机会结交一位药房管事,但李骁西处乱窜,说不定就能在哪个戏院里认识个谁。
至少,老乱是这么解释的。
但听跑江湖的人讲故事,得学会听一半留一半,因此,李福生(以及张树增)既相信老乱的说辞,又不完全信。
老乱没有娶妻,老父亲死后,也不再和家里的弟弟联系,孤身一人活在世上,无牵无挂。
每个月有了饷,他就到驻地外买酒买肉***买炊饼,接着到正经或不正经的地方听正经或不正经的戏。
要是再清闲一点,他便会去茶摊上喝茶,和三教九流聊天;有时两边聊到兴起,就再到酒馆里喝一轮;喝到感情火热、醉意熏熏的时候,甚至还会交流手艺。
这些,外人都是知道的。
可青囊园不是小药房,它的管事会出入老乱出没的场所吗?
就算是剧场,那也分前排座、后排座和包房,也不是所有人摞在一起。
只是老乱确实认识青囊园的宝老板,所以,也没人去细究这个漏洞百出的故事。
三人相遇之后,便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抽烟。
见到心心念念的老乱,李福生也不客气,开门见山地把早上的事情给对方描述一遍。
老乱脸上仍然挂笑,丝毫不为所变,“张子龙现在倒是屁儿大派,日子安逸的很。”
张子龙,也即骚扰莽子的张兵曹。
算命先生给他取的名字叫“张荣生”,但他在投军之后,嫌弃原来的名字不够威猛,便自己改了姓名。
张荣生本想干脆改叫“张翼德”,但由于张三爷名讳太大,他怕镇不住,就“退而求其次”,要做当代赵子龙。
只不过,有这种想法的兵不在少数,导致中夏南北的军队里有一堆“子龙”,他这“张子龙”一点也不稀罕,反倒比“张荣生”还要平庸无奇。
“老乱,你有什么意见?
我反正是决意不忍了。
要是他再这么逼迫,老子就找兄弟伙,在路上敲他龟儿的闷棍。
打昏之后丢进河里,只当他跌水溺死。”
“蛮,二哥,杀人不是这么杀的噻,”老乱用一种玩笑般的口气讲道,“你可摸了他的底,知道他拜的堂口是哪个哈?”
“还不晓得。
难道不是罗烟灰老五师那伙?”
“狗屁,你个瓜娃,错上天。
他是拜了巨昌生的香火,你以为呢?”
所谓 “巨昌生”,不是人的名字,而是一个组织的名称。
它在前西川行台的地界一般叫“巨昌生”,在前巴渝行台的地界一般叫“王赤宫”,在别的地区又有别的叫法。
而在升阳的会社登记记录上,它们被统一记录为“同善社”。
听到“巨昌生”这三个字,张树增和李福生面面相觑,第一次露出难色。
像“同善社”这样的会道门组织,信众遍布三教九流,有时候比部队还难惹。
“但是事在人为嘛,”老乱话锋一转,“他张子龙顶破天喽,那也就是小喽啰一个。
你们真把张子龙丢河里,只要事情办得溜刷,肯定莫会有大事。
但你们这样整了个麻麻眨眨,那是不得行:丢人啷个能丢金河?
这船来船往的,但凡下一篙子,撞迄水里的马凳儿(河中的尸体),人家哪能装瞎?
二天警察寻上营门来,有你们打脑壳(伤脑筋)的!”
“所以说嘞,我们才要老乱你指教噻,”张树增攀住李骁的胳膊,“先吃起,边吃边聊?”
“哈哈,要得!
蛮,我晓得附近有家棒棒鸡的新馆子,吃着巴适得很,还有小包房,就去那里吃?”
“老乱都说好吃,那肯定是没坏的。
就去那儿。”
李福生当然不会反对,于是,三人就这么定下中午饭的去处。
说话间,一架飞机从云层上方飞过。
最近两天总是如此,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空军的大爷想飞,那谁也拦不住,这也不是大头兵们会关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