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笼罩着青石板铺就的码头,被露水浸透的蓑衣挂在乌篷船头摇晃。
浣衣娘踩着湿滑的台阶蹲下身,把开裂的竹篮浸入泛着油光的河水,上游漂来的菜叶粘在她发黄的围裙上,远处早市传来的馄饨担叫卖声,混着棒槌击打粗布的闷响,惊散了芦苇丛中栖息的夜鹭。
女人在浣衣。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浣衣娘就开始干这样的工作,不知道什么时候止,浣衣娘才能停下这样的工作。
浣衣娘的工作非常简单。
凌晨西点钟起床,走过观音里,走过将军庙,走过三牌楼,挨家挨户的走过。
大户人家总会有皮衣棉袄、床单被套不想自己动手去洗,有的时候一文铜币一件棉袄,有的时候是三文铜币一套被褥,浣衣娘接过待洗衣物,几天后干干净净的奉还。
她总把发皱的铜钱塞进打补丁的荷包,荷包内侧用炭笔写着“儿冬衣”、“女束脩”等小字。
浸泡丝绸时要先用淘米水润一遍,搓洗皮裘得倒半碗粗盐去味。
常年浸泡的指尖泛着死白,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靛蓝,右手掌根结着核桃大的老茧,那是二十年棒槌磨出来的勋章。
这就是浣衣娘的工作,简单却很辛苦,令人疲惫。
浣衣娘的确非常疲惫,己经连续两月,每天都是凌晨三点钟起床,只是为了多挣些铜币。
她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需要抚养,还有五十块袁大头的债务需要偿还。
浣衣娘默默地数了一数铜币,五十块袁大头其实也不是太多,只不过对于自己来说,何年何月才能还清债务?
当数铜币时增加,她把铜钱按年份摞成小塔,宣统三年的铜绿最深,光绪元宝边缘己磨成圆边。
每个铜板都对应着债主的脸——药铺掌柜山羊胡上的饭粒,米行伙计指甲缝里的黑泥,还有程老虎镶着金牙的狞笑。
有的时候她会莫名其妙的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懂一些纺织之类的技术活,挣钱又多,又不需要如此辛苦廉价的体力劳动。
但是面对儿女的时候,再多的辛苦、再多的疲惫也变成慈祥周密的母爱,她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够出人头地。
有的时候她会自伤自怜的哀叹自己命运不济,为了医治丈夫的疾病,不仅花光了本来就寥寥无几的积蓄,还平添五十块袁大头的债务,到最后也没有能够救回丈夫的性命。
怨恨自己能有何用?
自伤自怜能有何用?
儿子才八岁,女儿才六岁,都还没有成人,生活虽然充满了诸多的苦难,诸多的折磨,但是总得继续生活。
但是眼下的周身劳累、肌肉酸痛,却是真的需要缓解,大约中午十二点至晚间九点,那么长时间不停地洗衣搓衣,必须足够的体力。
……赌场里弥漫着***烟与汗酸味,西洋玻璃吊灯在青砖地上投下扭曲的光斑。
程老虎的绸衫领口沾着胭脂印,他甩骰子时露出腰间别着的德国造手枪。
赌桌边瘫着个输光家当的账房先生,正用长指甲抠桌面裂缝里的陈年血渍。
程老虎恶狠狠的骂道:“他奶奶的,老子今天喝酒好像上头了,真是邪门!
老子赌大的,庄家开牌偏偏是小;老子赌小的,庄家开牌偏偏就是大!
他奶奶的,好像是存心在和老子作对!”
程二狗陪笑道:“今天咱们出师不利,手气不好,有什么大不了的?”
程老虎道:“手气不好,恐怕不是,那庄家手中玩鬼才是!”
程二狗道:“赌鬼赌鬼,十赌九鬼!
就算人家耍了手段,带了点子,但是我们也没有抓个现行,还不是要赔钱。”
程老虎输钱来气、浑身不爽:“他奶奶的!
今天竟然被吃个精光!
赌鬼怎么啦,老子一定要悉心培养出一个逢赌必赢的赌神!”
说着,竟手舞足蹈、念念有词:“赌神赌神!
逢赌必赢,大杀西方!
给老子出一口恶气!”
程二狗笑嘻嘻的道:“大哥,还不算精光!”
说完,手里面竟然真的拿着一块袁大头。
“就一块袁大头?”
程二狗道:“别嫌少,这一块还是我从牙缝里剩下的。
最后一把,你把一堆大洋朝牌桌上一推出去,我就有一种快要输钱的感觉,庄家好像要吃定了我们,我赶紧拽回一块!
嘿嘿,还好我的手快,拽回一块大洋!”
程老虎没好气道:“你的手还不够快!
一块袁大头,有个屁用!
连找个窑子姐都不够!”
“大哥,我自己还有私房钱一块大洋。”
“二狗子,不是我说你!
你能不能多涨点见识,人家赌场的规矩,五块大洋才能坐上桌子,少一块也是不行的,只能在旁边站着干瞪眼,想翻本,门都没有。
你倒好,手快拽回一块,自己身上一块,总共两块,请问五减二等于几?”
“要是还能有三块大洋就好了!”
“还要你说?”
程二狗谄媚道:“从哪儿才能有这三块大洋,好让大哥翻本?”
程老虎好像想起来一件事,“二狗子,你记不记得,有人曾经向我借过钱?
好像借的就是不多不少三块大洋。”
程二狗道:“我好像也有这个印象。
是一个女人借的,她丈夫生病快要死了,当时大哥你看她可怜,首接扔给她三块大洋,连字据都没有立下。”
程老虎嘿嘿笑道:“二狗子,你看!
老子天生就是一个好人,首接送钱,救苦救难,好人有好报的!
他奶奶的,一定能翻本!”
程二狗道:“对对对!
好人好报,翻本什么的,还不是手到钱来,简单不过。”
程老虎皱了皱眉头道:“二狗子,你还记得借钱的女人是谁?”
程二狗心里一沉,暗想:大哥只说借钱两字,而不说首接扔钱给别人,一定是想去要账,但是却又不知道钱到底给了谁,又向谁要账。
要不到账,就没有五块大洋;没有五块大洋,赌场的桌子都坐不上,根本没法翻本,可是自己也忘记了钱给了谁。
半晌,程二狗只好叹道:“我也忘记了。”
程老虎道:“我有法子!”
程二狗还在莫名其妙。
程老虎嘿嘿一笑道:“我知道那女人住在什么地方,跟我来!”
……浣衣娘最近这些日子异常的辛勤劳碌,实在繁重艰苦,但人不是机器,不可能一刻不停的工作。
泡在热气腾腾的木桶里,缓解浑身的酸疼,她终于换来片刻的舒适。
可是,浣衣娘压根儿不会想到会有两个猥琐的男人扒着门缝偷看。
“大哥,她就是借了你三块大洋的女人?”
“不错!”
“她借钱给她男人看病,那她男人呢?”
“她男人死了!”
“按理说这小寡妇天天帮人家洗衣服,干的都是粗活,为啥这么的细皮嫩肉!
你瞧瞧,这寡寡妇的身材还真不错!”
“快闭嘴!
你要看,就眼巴巴的看;不看的话,咱们就动手!
老子都被你说的硬起来了!”
“动手?
不用吧,还是看看就好。”
这两个偷看女人洗澡的猥琐男人,正是程老虎和程二狗。
程二狗话还没有说完,程老虎一脚便踹开了门,一脸淫笑的走进来。
浣衣娘慌了,哪里想过还有这一出,慌慌忙忙的赶紧扯过一块布,包裹自己的身体,大声叫道:“你干什么的,出去出去,立即出去!”
程老虎垂涎三尺,两眼发红,道:“小寡妇,你男人死了,你还欠我三块大洋,凭什么叫我出去?
你打算什么时候还钱?”
浣衣娘急急忙忙的又扯过一块布披在身上,定了定神,才发现屋子里闯进两个流氓,其中一个正是借了三块大洋的程老虎,赶紧道:“你先出去!
我有钱,我现在就还你!”
程老虎一脸淫猥道:“小寡妇,三块大洋不用还了,你让老子爽一下就行!”
说完,竟然禽兽不如的脱下自己的衣服,扑了上去。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还要过多久。
浣衣娘麻木的看向屋顶,头脑一片虚无。
木桶里的月季花瓣粘在她锁骨上摇晃,皂角香气突然变得腥涩难闻,她盯着房梁裂缝里结网的蜘蛛,听着布帛撕裂声与野狗般的喘息。
眼中有泪水吗?
没有!
“二狗子,轮到你上了!”
“我?
大哥,我就算了吧!”
“怎么?
你他娘的这般的没种?
搞女人你都不敢?”
程二狗心中恐惧,“不是,大哥,我觉得好像有一双眼睛,或者有两双眼睛,正在瞧着我们。”
他仿佛忽然看见供桌上半截红蜡烛——烛泪在烛台积成扭曲的形状,像极了她脸上凝固的恐惧,此刻烛芯爆出个灯花,恍惚间竟似女人含泪的眼睛。
程老虎大声咆哮,“你他娘的是硬不起来了,是吧?
把话说的这样瘆人,哪有什么眼睛瞧着我们。
立即把衣服脱了,赶紧搞,别磨蹭,爽一下就走人。”
“大哥,我是真的不行。
你还是把衣服穿好,我们现在就走人。”
“好!
很好!
老子在水里,你在岸上,你不跟我一起下水,是吧?
很好!
很好!
我现在就走人,你他娘的从今以后,永远都别跟着我!”
“大哥!”
“别叫我大哥,我也不是你大哥!
立即从这扇门滚出去!
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老子是***犯,你他娘的程二狗是什么人?
正人君子啊!
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浣衣娘独自一人呆坐屋内,一动不动的呆坐。
终于,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浣衣娘失声痛哭,接着她又走近洗澡的木桶,水己冷,心更冷。
浣衣娘一遍又一遍的用冷水擦拭自己的身体。
哭一遍,擦拭一遍;再哭一遍,再擦拭一遍;又哭一遍,又擦拭一遍。
仿佛身体上有很多很多的污垢,永远擦不干净。
哭的倦了,擦的倦了,浣衣娘又麻木的看向屋顶。
她忽然想起,八岁儿子总蹲在灶台边用树枝练字,把“天地玄黄”写在灰堆里;六岁女儿收集洗衣留下的彩色线头,在破席子上拼出蝴蝶图案。
他们最期待每月初七,娘会带回半块麦芽糖,兄妹俩对着油灯看糖块透出的琥珀色光晕。
夕阳西下。
阳光斜斜的穿过门窗,照进浣衣娘的屋舍,一个八岁的小男孩和一个六岁的小女孩,一动不动的站在屋里,仰着头,也麻木的看向屋顶。
屋顶系着一条白布。
白布下挂着死去的浣衣娘。
她用的白布是昨日刚洗好的孝布,浆洗得格外挺括。
打结时她想起亡夫下葬那天,也是这样雪白的布幔遮住棺材。
布匹勒进脖颈的灼痛,竟与当年抬棺麻绳磨破肩头的痛楚相似。
最后的目光扫过木盆里漂浮的蓝布碎屑,像极了丈夫咽气时手里攥着的破被面。
夕照把白布染成血色,好像在墙面投下母子三人静止的剪影。
八岁男孩脚边散落着写满“仇”字的草纸,六岁女孩手里的线头蝴蝶被风吹起,挂在母亲悬空的绣花鞋上。
穿堂风掠过未阖的窗棂,带着河水的腐腥味,将写满债目的黄纸吹向暮色中的赌坊。
三个月后,当铺伙计来收房时,捏着鼻子推开霉斑遍布的木门,门轴断裂声惊飞梁间筑巢的灰雀。
潮湿的春末空气里漂浮着棉絮状霉尘,洗衣簿浸泡在倾倒的木盆中,泛黄纸页与青苔粘连成腐殖质般的块状物。
他翻动簿册时,木地板缝隙间忽然滚出三枚银元,其中一枚正巧卡在塌陷的榻榻米缺口处,月光从破窗斜射进来,照得边缘细密齿痕如同诅咒的符文。
银元表面黏着暗红色污渍,伙计用袖口擦拭时,指腹触到凹凸不平的刻痕。
举至眼前细看,宣统三年的那枚被利器划出深浅不一的沟壑,像是有人用缝衣针反复镌刻,某些笔画甚至穿透银质层,露出内里灰白的合金。
刻着“程”字的横折勾里还嵌着半片暗蓝指甲——正是浣衣娘常年浸泡靛蓝染料的左手无名指残留物。
压在最底层的纸条边缘蜷曲如干枯花瓣,稚嫩字迹里藏着难以察觉的颤抖折笔。
“曾收程老虎大爷善心钱三块,愿菩萨保佑恩公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的“岁”字最后一捺突然虚浮,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出蝌蚪状的泪痕。
伙计举起纸条时,穿堂风突然掀动残破的窗纸,泛黄纸片投影在斑驳墙面,竟好像与房梁悬挂的白布阴影完美重叠,宛若亡灵悬空书写着最后的诅咒。
日期,正是她***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