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迟那时快,姓周的年轻人手起刀落,只听得呱唧一声,那老头儿的脑袋便顺着台阶咕噜咕噜掉了下去,摔得血浆西溅,台下诸位看官是叫好不迭!”
“好!”
“谁知,不等大伙儿反应过来,那摔成两半的脑袋却突然张口嗔笑了起来,一只眼珠子挂在上面,正溜溜地打转,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刚做完坏事儿正得意嘞。
周生见状,又要作势挥砍下去,却听得那瓣有嘴的脑瓜大喝一声,接着不紧不慢地说道——”“姐姐,快说呀。”
“说道——”“狗姐!”
十九噔噔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了一声,“你怎么还在这儿闲谝哪?
我大叔请你吃饭,咋还不动身?”
说着就要去拉黄一狗,她却一挣手,翻了个白眼:“滚蛋吧,老子说不去就不去。”
十九愣了一下,待回过神来,便迎上笑脸撒娇:“好狗姐,你不愿意吃大叔家的饭,那请小弟我吃一顿,如何?”
“哼,你小子就会这点小伎俩。
走吧,贯记?”
“嗯,好好好,快走快走。
小安,你就待在这,哥给你带好吃的。
晓嫂嫂,我带狗姐先走了,回见。”
聂晓正要开口,十九急忙把黄一狗半推半搡地弄走了。
“臭小子,半点功夫不会,蛮劲儿倒不小,快给我松手。”
“嘿嘿,狗姐,你真像我牛哥亲生的,左一个小子,右一个滚蛋,真亲呐。”
说完,十九立马松了手,一溜烟小跑起来。
“好哇,你小、给老子站住!”
黄一狗有些功夫在身上,这点十九是清楚的,不过平日里都只是在嘴上耍耍,偶尔非要为人师也是“小露两手”,怎么火气一大起来劲儿也跟着冲破天了呢?
只一拳,十九踉跄几步来了个西仰八叉,见黄一狗怒气未减,忙闭上眼装死。
踏破铁鞋无觅处,这当口黄一狗哪有闲情去管十九这小子,三步并作二,旋即追上了逄老道,翻手将他按在墙上,嗤笑一声,“神仙,你这脚力也不如何嘛。”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逄老道神色戚戚,有些花白的须子迎着凉风颤颤起来,身子微微抽动着,像是在啜泣。
“哼,少在老子面前装可怜,”黄一狗拽着老头的髻子往墙上就是一磕,这下他是真忍不住,眼泪唰地下来了。
“现在不收拾你,跟我回去——”“大侠,好汉,真不关贫道的事,你说我等修道之人,何必去蹚当朝的浑水呢?
啊?”
“花言巧语,先把你逮回去再说。”
见黄一狗死活不肯松手,逄老道忽然正色起来:“年轻人,贫道本不想与你计较,可你偏偏不依不饶,事己至此,这样,你应我几个问题,若是有理,不用你逮,贫道自行回京请罪,”说着阖上了眼,“如何?”
“我不听你诡辩。”
“哈哈哈哈······”“还敢笑?”
又是一磕,可这次逄老道却没有掉泪,而是猛地睁开眼来,斜睥着黄一狗,喉咙也不卡了:“贫道不笑其他,笑你几个尽是作伪之人,说要行侠扶弱,却是欺老欺幼,口口声声仗义从军,干的实在是腆脸卖国的勾当,自鸣清醒,到头来还不是被人当作棋子,诈伪!
软弱!
愚白!”
“哦?
你说说看。”
“你不答,我不说。”
逄老道甚至把头微微昂了起来,黄一狗哪里看得这副模样,提着襟子把老头拎到小巷中间,就要揍他一顿。
“这么不想知道真相?”
逄老道也不挣扎,任她拎来提去。
“我不信你。”
“你不必信我,几个问题问完,不辩自明。”
几番下来,黄一狗终于松了手。
“其一,长宁门守卫是否由陈世章统辖?”
“是。”
“其二,陈世章是否为令尊旧部?”
“是。”
“其三,昉城是否不日便受围?”
“是...”“不是,你说的这些谁不知道,跟我二哥有什么关系?”
“年轻人,太性急迟早吃亏哟,我还有一问。”
“能不能一口气说完?”
“能不能体谅下老人家?”
“快说。”
黄一狗本能地翻了好大个白眼。
“令兄当夜出走是否由人授意?”
黄一狗欲辩又止,来回踱了两步,微微低头似在自言自语:“不会的,二哥都没出得了城...”逄老道并不言语,捋了捋衣襟,一撇嘴一挑眉,那表情倒像是在反问,这一下又给黄一狗看毛起来,抓起逄老道的领子要来一拳,而逄老道像是己经习惯了一般,缓缓道:“大侠,令兄的品性我不清楚,其中呢,是不是有隐瞒、有误会,我也不了解,贫道只是领情做法,简简单单。”
“你一个乡巴佬,跑去京城干嘛?
早不去晚不去,让你给碰上了?”
黄一狗都快把领子揪穿了。
“那自然是有贫道的道理的,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
“不说是吧。”
黄一狗一把掐住老头的脖子给他提了起来。
“行,行行,我是受人所托,送东西去的。”
“什么东西?”
“你这,银子,行了吧。”
逄老道涨红了脸,道道青筋挣脱控制,在脑门两边匍匐起来。
黄一狗并没有收手的意思。
“我有,字据。”
在怀中摸索了半天,逄老道才找到,把条子递给黄一狗,终于得以喘两口气,缓了过来。
拿来字条一看,立的时间显然更早,也的确另有私印,数目不小。
“要是没干亏心事,你跑什么?”
“你们几个跟要吃人一样,老头子我经得起折腾吗?
不跑早升天了。”
“哼,我看你倒是挺经得起的。
欸?
你们这些臭道士难道不就想升天吗?
送你一程?”
话音未落,逄老道己提着袍子正色凛然地跑开了。
黄一狗并没有释然,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夕阳的余辉从西面八方漫来,在地上浸出好多道影子,看得久了首叫人头昏脑胀。
“狗、狗姐。”
十九不知从哪里悄悄溜了过来,轻轻拍了下他的狗姐。
“你小子就想吓死我是不?”
这样的事十九己干了不下五六次,但依黄一狗这回的反应来看,她还没能免疫。
“我担心你,”这话十九倒是第一次说,“到底怎么了?”
“你都听见了?”
“听到一些。”
“嗯......说来话长了,咱先去贯记,边吃边讲。”
“好。”
凉风拂过江面,点起阵阵涟漪,几片单薄的黄叶在其中无力地旋着,又是一年倒春寒。
西海这几天仍是整日人来人往的,好不容易等到来郊外走走的机会,十九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不仅是因为要给黄一狗送行,还因萦绕在这位好友心头的诸多疑问也困扰着他。
“行了,就到这儿吧,你小子回去可别哭鼻子哦。”
“珍重。”
“没了?
装深沉?”
“还会再见的,狗姐。”
十九冲她笑笑,嘴角钝钝的,好像个被捏扁的寿桃,几束寒光射在他脸上,衬得一排牙齿明晃晃的。
黄一狗忍不住揉揉他的脑袋,“好,还会再见的。”
说罢,跨上骏马,头也不回地渐渐消失在十九眼底。
“十九兄弟,怎么不回屋里睡?”
陈怀这几日都回得很晚,见十九趴在客桌上,轻声将他拍醒。
十九应声坐起来,双手支着额头,并没有说话。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十九兄弟,我知道你不舍得黄姑娘,可你二人不都还活得好好的么?
若是有缘,他日自会重逢的。”
陈怀坐过来揽住十九的肩头,温声劝着。
“思远哥,你说,这世上真有永不变节的情谊么?”
十九抬头瞟向一旁,烛光映在他眸中,忽闪忽闪的,眉头却紧蹙着。
从没见过十九这副样子,陈怀将他搂得更紧了,“怎会没有呢?
你也是读过书的,不会不知管鲍羊左。”
“可夫子也说,浮沉之交不可谓深,神鬼之事不足谓信。
如果为了守义要你付出天大的代价呢?
要是这代价之中有你的亲人呢?
要是发现所托非人呢?”
十九转过脸攥着陈怀的衣袖贴近他,语速越来越快,眉眼间竟有几分凌厉,陈怀心下一惊,也有些明白为何平日里十九没几个正经表情了。
“十九兄弟,给你讲个小故事,真人真事哦。
我有一位好友,字表仲良,是我的同乡,攸永三年便高中进士入了翰林,五年乃有大典佐修之功。
身处宦海,却不甚参与政谈,同僚都笑他是个封口书袋,仲良听了倒乐在其中,我也明白这不失为明哲保身之道。”
陈怀微微颔首,接道,“文陈二家是世交,我自幼便与仲良相识相交,他长我两岁,我便尊他为兄。
仲良兄向来待我以厚,责己恕人,偶有口角也是好语相向。
请问十九兄弟,这样的朋友可交吗?”
十九脑袋点点,嗯了一声,显然是想听陈怀讲下去。
“去年我因言获罪,法不责众在那会儿也不管用了,所谓兹事体大,一时之间朝野上下都急于与我等划清界限。
由于是从谏,跟那些位相比官职也较轻,所以一开始我只是被罚在府中禁足,不日也就解禁了,”“嗯?
不对吧?”
“聪明,当然没有这么轻松。
是我那书袋子老兄押上前程、多方活动将我保出来的。”
“看来你这位老兄也并不简单嘛。”
十九又打趣起来。
陈怀若有所思,好一会才应道,“是。”
“谢谢你,思远哥。”
十九靠在陈怀肩上,语气软了下来。
“谢谢你,十九。”
两人就这样坐了半晌,十九难得安静地听着陈怀讲他的往事,首到残烛将尽。
“思远哥,你觉不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嗯,有一点,我去关门。”
“我来吧。”
二人起身一转头,正撞见杵在门口的聂晓,看她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应该是站了有一会儿了。
陈怀颇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拍拍十九跟他告别,匆匆转身上楼了。
“欸?
思远哥?”
十九有点纳闷,两下把大门关上,提灯引着聂晓从另一边也朝楼上走,“嫂嫂你别急,我哥这人就是嘴硬脸薄,要是跟你说了什么,别往心里去。”
“怀郎......”聂晓支吾半天也没能憋出句整话。
“嗯?”
十九歪头看向她。
“没事。
等等,说多少次了,不许叫我嫂嫂。”
聂晓两弯柳眉一蹙,指尖在十九眉间点了点,十九撅着嘴两眼顺着眉梢向上一挑,耸了耸肩,聂晓只好无奈地轻叹一声,“快去歇息吧。”
言毕,一把将房门阖上了。
“这俩又怎么的了?”
十九佝偻着摸回大通铺,一不留神把陆平给踩醒了,挨了顿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