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内暖炉烧得正旺,周鸿逵高举鎏金酒壶,笑纹里淌着得意:“今年这批进口靛蓝,连沪上洋行都抢着要!”
水晶吊灯下,宾客们谄媚的奉承声与碰杯声此起彼伏,翡翠扳指、珍珠项链在火光中流转,映得满堂奢靡。
唯有他的儿子周少棠独自倚在二楼雕花栏杆旁,西洋怀表链垂在锦缎马褂外,威士忌的酒气混着雪腥气涌进鼻腔。
他盯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突然听见父亲在席间大笑:“少棠也老大不小了,年后便与沈家小姐完婚!”
瓷勺撞击碗沿的脆响突兀地刺破喧闹,少棠抬头时,正撞见父亲藏在笑意下的警告眼神。
灯笼红光在雪幕中晕染成血色,对岸香洲舫突然亮起一点银白。
“少爷,您当心!”
丫鬟翠儿的惊呼被风雪吞没。
少棠眯起眼,恍惚看见白衣女子正立在船头,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手中玉箫泛着冷光。
箫声如泣如诉,裹挟着《雨霖铃》的调子刺破喧闹——那是云枝最爱的曲子。
“云枝?”
少棠喃喃道,太阳穴突突首跳。
十年前的记忆突然翻涌:同样的雪夜,绣楼烛火昏黄,云枝抱着琵琶低唱,父亲带着管家突然闯入。
“戏子不配进周家大门!”
管家的呵斥声与云枝的求救声重叠在耳畔,父亲打翻的茶杯在青砖上洇出褐色水痕,而他被死死拽住,只能看着云枝被拖进见山楼北侧耳房。
少棠踉跄着追出去,翠儿在身后尖叫:“少爷!
雪滑!”
他撞倒铜灯架,火苗在雪地里瞬间熄灭。
耳房门前的铜锁果然爬满绿锈,缝隙里渗出的寒气却让他打了个寒颤。
“吱呀——”虚掩的门突然被风推开半寸,檀香混着霉味扑面而来,恍惚间,少棠仿佛看见云枝苍白的脸贴在门缝上,睫毛上凝着细小的冰晶。
“云枝?”
少棠伸手推门,却被老管家死死拽住:“少爷使不得!
这门锁了十年,钥匙早......”“让开!”
少棠甩开管家,指尖触到门板的瞬间,一阵刺骨寒意传来。
门缝里飘出若有若无的鹅梨帐中香,恍惚间,他听见云枝的声音在耳边萦绕:“少棠,救我......”黑暗中,仿佛有冰凉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手背。
次日,周少棠在雪地里反复踱步。
栏杆外的积雪平滑如镜,连飞鸟的爪印都没有,唯有耳房铜锁上的冰棱泛着诡异蓝光。
老管家捧着掸子的手首哆嗦:“少爷,那年小姐失踪后,老爷连夜换了这把锁,钥匙早沉进护城河里了......”“失踪?”
少棠猛地转身,抓住管家的衣领,“你明明听见她在喊救命!”
管家脸色煞白,突然指着窗棂——那里留着半枚冻住的指印,指甲上还沾着暗红胭脂,正是云枝最爱的“石榴娇”色号。
三日前,宴席正酣时,周鸿逵拍着儿子肩膀笑道:“难得阖家欢聚,叫人拿相机来!”
宾客们纷纷整理衣冠,唯独少棠盯着香洲舫的方向出神。
德国进口的蔡司相机架好,镁光灯爆开刺眼的白光,少棠被父亲扯着肩膀按在主位,恍惚间,他感觉身后拂过一阵带着雪意的风。
三日后,暗房传来学徒的惨叫。
周少棠冲进去时,显影液里的照片正在缓缓浮现:自己身后多出个白衣女子,半透明的面容带着哀怨的笑,绣着桐花的袖口几乎贴上他的脖颈。
更可怖的是,女子身后隐约浮现出七道扭曲的人影,他们的脖颈处都缠绕着靛蓝色布条——正是周家染坊的原料。
“不可能!”
周鸿逵夺过照片,翡翠鼻烟壶“啪”地摔在地上,“马上找洋牧师来!”
当夜,洋牧师架起银盐板相机,镜片泛着幽蓝的光。
“主啊,请庇佑我们......”牧师话音未落,整栋楼突然剧烈摇晃,烛火瞬间熄灭。
快门按下的瞬间,七道淡影在镜头里显现,最清晰的那道身影手腕缠着翠绿的翡翠镯,而她的脚下,赫然散落着七具枯骨。
“它们说......她被锁在这里,求了七天七夜。”
牧师浑身颤抖,“那些靛蓝布条......是用来勒死试图逃跑的......”话音未落,他突然发出凄厉的惨叫。
第二天清晨,人们发现牧师蜷缩在美人靠旁,日记本摊在膝头,最后一行字潦草得难以辨认:“云枝是被锁在绣楼活活饿死的......”他双目圆睁,死死盯着自己手腕,那里竟凭空出现两道青紫掐痕,形状恰似女子的指印。
而美人靠的木头上,新添了七个深陷的指甲印,仿佛有七双手同时在抓挠求救。
见山楼从此荒废,唯有雪夜的箫声从未断绝。
路过的樵夫总说,月光最盛时,能看见美人靠上倚着个白衣女子,她的指尖深深掐进木头里,对着来往行人轻声发问:“他......可还记得我?”
若有人凑近细看,会发现女子身后还站着六个模糊的影子,他们脖颈处飘动的靛蓝布条,在风中发出簌簌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