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门楣悬着串铜铃,无风时也窸窣作响,那是池用百年沉船龙骨雕的。
凡人听来是叮咚声,落在时间守护者耳中,却是无数命运丝线绷紧的颤音。
酒馆二楼垂落的黄铜煤气管在寒风中呜咽,像一群被掐住脖子的幽灵。
池擦拭怀表的麂皮突然渗出铁锈味,那是1931年沈阳火车站的硝烟味,永远寄生在时间褶皱里的创伤。
柜台裂缝中卡着半枚宣统通宝,每当有重大交易降临,铜钱就会发出蜂鸣,此刻它正将婉容旗袍上的苏绣牡丹震出细密裂纹。
池站在柜台后,青布长衫袖口露出一截苍白手腕,指尖正摩挲着老怀表的珐琅表盖。
怀表背面蚀刻的饕餮纹在煤油灯下忽明忽暗,仿佛随时要挣脱金属囚笼。
酒馆里飘着奇异的酒香,混着地下室传来的潮湿铁锈味,那里埋着祈的光阴窖,三千个陶土酒坛装着用时辰酿的药酒,坛身贴的朱砂符咒在暗处幽幽发亮。
叮......时漏铃突然炸响刺耳鸣叫。
池猛然抬头,见雕花木门被撞开,裹着灰鼠皮斗篷的女子跌进门槛,发髻散乱如鸦羽倾覆。
她踉跄扑到柜台前,袖中滚出一支玛瑙嘴的***烟枪,烟锅里积着焦黑残渣。
他们说……六七酒馆能买时间。
女子抬头,池看见她眼尾细密的裂纹,那是***蚕食青春的证据。
可那截修长的脖颈仍保持着皇族特有的矜持弧度,仿佛头颅永不低垂。
婉容的灰鼠皮斗篷内层缝着伪满皇宫的熏香,那是用***灰、龙涎香和檀木屑调制的禁忌气息。
当她颤抖着解开盘扣时,一粒珊瑚纽扣滚落,在松木地板上敲出《君之代》的旋律。
池瞳孔骤缩,这分明是关东军军乐队上周才谱写的曲子。
祈从阴影里踱出,黑绸长衫扫过满地松木刨花。
他拎着一壶刚启封的忘川酒,琥珀色酒液里浮着几粒黑蚂蚁,触须还在痉挛。
就在祈将酒坛放到柜台上的一瞬间,酒柜第三层的青瓷酒瓮突然渗出冰碴。
那是1928年皇姑屯事件中冻僵的张作霖血酒,此刻酒液在碗中凝成东三省地图,哈尔滨的位置裂开黑洞,将婉容的倒影撕成两半。
皇后娘娘,您该知道,时间买卖不讲金银,只收命数。
他晃了晃酒壶,蚂蚁突然爆开成血雾,在酒面凝成1922几个篆字。
婉容的指甲抠进柜台裂缝:我要回到大婚那日。
若能回到未嫁时,我宁作寻常绣娘,也不要这金丝笼里的虚名。
爱新觉罗氏的荣光,日本人画的牢笼,我统统不要了……话音未落,地下室传来陶坛炸裂声,酒液顺着石阶漫上来,在地面汇成扭曲的日文报纸标题——《康德皇帝明日访日》。
祈将酒液泼向半空,雾气瞬间凝成幻象:1922年的紫禁城神武门前,十六岁的婉容凤冠霞帔,却在踏过门槛时突然回头。
幻象中的少女竟与此刻的婉容西目相对:姐姐,这红盖头重得脖子疼。
池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处传来,记住,踏进时间旋涡时,千万别看镜中的自己。
当无视警告的婉容触碰酒雾中少女时候的自己时,少女腕上的翡翠镯突然爬出蜈蚣状裂痕,那是1937年才会被溥仪摔碎的镯子提前崩裂。
酒窖深处传来陶坛爆裂声,坛中囚禁的"九一八事变尖叫酒"冲入现实,震得婉容耳垂下的东珠坠子裂开,露出里面微型胶卷,日本间谍***的重庆防空图。
酒雾继续翻涌,显出新时间线。
文绣披上嫁衣,却在三年后领着日本军官踏入长春伪皇宫。
溥仪的复辟美梦提前十年破灭,关东军的铁蹄碾过山海关。
而1934年的婉容成了北平胡同里的绣娘,却在某个雪夜被黑鸦组从绣架上拖走,绣了一半的并蒂莲浸在血泊里...您若斩断自己的皇后命,就得赔上文绣小姐的一生。
祈指尖燃起幽蓝火焰,将酒雾烧成灰烬,时间最爱等价交换,比如,您那个刚出生就被扔进火盆的女儿。
婉容突然疯笑起来,金镶玉的护甲掀翻了酒壶。
黑蚂蚁酒渗入地缝,地板下传来婴儿啼哭。
时空旋涡中的1922年紫禁城弥漫着腐朽的甜腻,不是檀香也不是脂粉,而是未来长春伪皇宫地下室福寿膏的余味。
当婉容撕毁婚书时,太和殿金砖缝隙里突然涌出1932年日本承认伪满洲国的联合公报,油墨未干的铅字像蟑螂般爬上她的绣鞋。
那就把我的命拿去吧!
反正这身子早被福寿膏蛀空了!
她扯开衣襟,心口处赫然有道蜃气萦绕的裂痕,那是被时间洪流撕扯过的印记。
池突然按住怀表,表盖弹开的瞬间,整个酒馆的烛火凝成静止的金线。
他看见婉容命运丝线的尽头缠绕在伪满皇宫的***榻上,而另一头…竟系着某个正在哈尔滨教堂埋炸药的年轻地下党。
明日寅时,带一束你女儿胎发来。
婉容攥着包在明黄绸缎里的胎发,跟着池踏入酒窖最深处的青铜钟。
钟摆是用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指南车零件熔铸的,每一晃都带起腥咸的时空潮汐。
祈将三滴黑蚂蚁酒滴在她眉心:娘娘,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怀表齿轮开始逆向咬合。
婉容看见自己的手指褪去烟渍,皱纹如倒流的溪水般消失。
当她再次睁眼,正站在1922年隆裕太后的寝宫里,铜镜映出少女鲜润的唇。
镜中倒影却突然咧开猩红嘴角:你以为逃得掉?
真正的噩梦始于她撕毁婚书的那一刻。
镶金玉帛在手中化作蜈蚣,钻入指缝啃噬骨髓。
殿外传来文绣的尖叫,她冲出去看见穿和服的军官将表妹按在喜轿上。
天空裂开巨口,昭和年代的零式战机从云层俯冲而下,投下的却不是炸弹,而是无数写着《日满议定书》的传单…时间悖论!
池先生在时空夹缝中嘶吼。
怀表玻璃罩炸开裂纹,十二年前的紫禁城开始崩塌,太和殿龙椅下渗出粘稠黑血,吞没惊逃的宫人。
婉容拼命奔向少女时代的自己,却被一双手拽进黑暗。
吉冈安植的军刀抵住她喉咙,刀柄镶嵌的正是醉生楼时漏铃的碎片。
六七酒馆后面的废弃仓库里,祈被铁链悬在潮湿的砖墙上。
黑鸦组用银针刺穿他十指,血珠滴进下方沸腾的药酒坛。
吉冈安植把玩着从酒馆抢来的老怀表,这是池计算时间节点的罗盘,此刻指针正疯狂旋转。
祈先生,您猜这坛预知未来酒酿成时,我们是先破译国军密电,还是先找到延安的地下电台?
吉冈安植的军刀刀镡上嵌着伪满五色旗徽章,当刀锋擦过祈的喉咙时,徽章里竟传出婉容在缉熙楼吸食***的***声。
地下党青年引爆炸药时,飞溅的砖石中夹杂着1938年台儿庄战役的弹片。
这些尚未发生的时间残片在硝烟中重组,将黑鸦组特工的眼球烧成《大东亚共荣圈宣言》的灰烬。
首到吉冈将匕首插入酒坛,酒液突然显现出1945年苏联红军进攻关东军的画面。
地牢突然剧烈震颤。
砖缝里钻出无数青铜齿轮,池踏着怀表投射的金色光轨破墙而入,身后跟着个穿粗布短打的年轻人,正是婉容命运丝线牵连的地下党。
年轻人甩出绑着雷管的绳索,爆炸的火光中,祈撞翻药酒坛,酒液触地燃起鬼火,将黑鸦组特工的脸烧成骷髅。
时间修正要完成了!
池将怀表按进婉容掌心。
表盘上的罗马数字正在融化,吉冈的军刀劈来时,婉容突然将胎发塞进表芯,那是她女儿存在过的唯一证据。
池先生怀表溢出的金色光轨实为伪满中央银行金库熔化的金条,流淌的液态黄金里冻结着无数"满洲开拓团"移民的绝望家书。
当婉容将胎发塞入表芯的那一刻,发丝突然生长成1934年溥仪登基典礼的红毯,毯下却蠕动着731部队实验体的残肢。
伪满皇宫的***室里,两个时空的婉容在镜中对峙。
1934年的她举起火把,少女时代的她抱着襁褓缩在角落。
黑鸦组的追兵撞开殿门,子弹打碎窗棂上贴的喜字。
你听,孩子在哭。
少女婉容掀开襁褓,里面裹着的却是块布满霉斑的怀表。
表链缠在她脖颈越收越紧,机械齿轮咬碎喉骨的声音混着吉冈的狂笑:皇后陛下,您的时间到了!
池的怀表突然爆出强光。
婉容在时空乱流中看见无数个自己:跪在溥仪脚边的,蜷缩在***榻上的,被日本记者拍照时麻木微笑的…最后定格在某个雪夜,产婆将啼哭的婴儿抛入火盆,而她自己正把***烟枪***婴儿口中。
把我的时辰给她!
我舍了这虚妄的皇后命,却要赔上她存在过的痕迹…这赌局,我输不起。
婉容将燃烧的凤冠掷向时空裂隙。
火焰中浮现出教堂彩窗般的画面:穿列宁装的女子在哈尔滨街头演讲,眉眼像极了那个未曾存在的女儿。
她胸前的怀表挂坠里,冻着一片1922年紫禁城飘落的雪,雪粒中封存着婉容此生最明亮的笑颜。
当祈把凤钗沉入光阴窖最老的酒坛时,坛身浮现出婉容的一生:从大婚时的珍珠朝冠到焚毁的***榻,最后化作一缕青烟钻进坛口。
祈先生倚着门框咳嗽,指缝间漏出几粒被时间腐蚀的齿轮。
最终的怀表链化作张学良囚禁生涯的铁链,将吉冈安植拖入时间深渊。
黑鸦组首领坠落的瞬间,他胸前的菊花纹章裂开,露出里面微型神社,供奉的竟是19***年东京奥运会圣火台的设计图。
她改写了最微小的可能。
池先生指着酒坛上新结的蛛网,某根蛛丝尽头粘着片雪花,雪粒里冻着个微笑的少女,正在北平西合院里绣并蒂莲。
浸泡着婉容的凤钗的药酒坛被封存,酒馆招牌添了一行新墨:醉里不知身是客,满斟光阴敬苍生。
祈望着熙攘的街道低语:她输掉了赌局,却赢了时间。
远处,伪满皇宫的轮廓在暮色中逐渐模糊,如同一场未醒的旧梦。
池与祈对视一眼。
煤油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在酒柜上,柜里摆满了等待启封的命运:缠着绷带的怀表、长霉的婚书、半截烧焦的凤钗…而最新的那坛酒里,黑蚂蚁正衔着根胎发,在琥珀色酒液中游向某个尚未诞生的黎明。
门外传来零碎的脚步声。
穿学生装的少女扶着位瞎眼老太太路过,老太太突然驻足:掌柜的,有没有能忘掉亡夫的好酒?
她腕上戴的银镯,刻着文绣出嫁时的满文祝词。
银镯上的满文祝词在接触到忘川酒的蒸汽时,突然扭结成1971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恢复联合国席位的投票结果。
地下党青年留在酒馆的鸭舌帽内衬里,藏着2046年某位历史学家研究婉容时间悖论的论文残页,墨迹在时空辐射下正缓缓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