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片雪幕眼帘,别了暮秋, 别了羁绊。
拂身空门心向禅,散去青丝, 薄凉长衫。
祈定来生不续缘,许愿池塘, 莞尔波澜。
笔尖悬停片刻, 狼毫终是懒懒搁回青玉笔架。
我抬首望向窗外, 细雪簌簌扑向琉璃, 顷刻间化作晶莹水痕蜿蜒而下,恰似未干的 泪迹。
一时兴起填词, 倒应了这暮冬孤寂的景致。
指尖抚过眼角细密的褶皱,又揉了揉酸胀的腰脊。
到底是年岁不 饶人, 不过半柱香的光景, 竟己觉疲惫。
掌心撑着紫檀长案,我俯身端详字迹 —— 笔锋苍劲处隐带锋芒,转折间却藏了三分滞涩, 倒像极了自己这具躯壳:看似清癯硬朗, 内里早被岁月蚀空了筋 骨。
取过一管鼠须小笔, 蘸了朱砂, 在诗笺左下角落款: 甲辰年写于 天元堂 永琰。
朱砂未干, 心头陡然一颤。
腕骨悬在半空, 笔尖一滴赤色 “ 啪嗒 ” 坠在 “ 永琰 ” 二字上, 洇开如血。
“ 荒唐 …… 我此刻分明在天元堂, 合该署萧舟之名。
” 喉间逸出沙 哑自嘲, 枯枝般的手指蜷了又展, “ 百又七岁 …… 当真是老糊涂 了。
”蹒跚挪至窗边藤榻, 旧竹条 “ 吱呀 ” ***着承住身躯。
阖目间, 二 百年前的记忆如碎瓷割过脑海 —— 永琰, 萧舟, 两个名字在混沌 中沉浮碰撞, 却始终拼不成完整的图景。
雪粒叩窗声渐密,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藤条纹路。
那些愈发清晰的 梦境, 究竟是残存的前世魂魄, 还是衰朽神智生出的妄念?
我是萧舟, 天元堂的主人, 守着这方栽满腊梅的院落研习古籍、 教授弟子,日子本如檐下积雪般寂然无痕。
首到半年前某个雨夜, 我在书案前小憩,忽见自己身着石青蟒袍立于丹墀之上。
鎏金藻 井垂下九重纱幔,龙涎香雾中,乾隆帝的面容如古铜塑像般森严。
“ 永琰。
” 帝王低沉的嗓音震得脊背发麻, “ 江南盐税案, 你待如 何?
”梦境自此如藤蔓疯长。
我在翰林院批阅奏折时袖口染的墨香,寒 冬深夜与谋士密谈时手炉的余温,甚至箭亭比试拉伤右臂的隐痛, 皆真切得令人心惊。
更可怖的是,每每提笔写字,总有不属于自 己的记忆从笔尖流淌 —— 永琰批注奏章时的朱砂小楷,永琰在军 机处与和珅周旋时的密函暗语, 永琰 ……“ 师父, 该进药了。
” 小七的轻唤将我从泥沼中拔起。
少年捧着黑陶药盅立在门边,蒸 腾的热气模糊了他担忧的神色。
我接过药碗,苦香刺得鼻腔发酸, 却不及心头郁结半分。
“ 若有人夜夜梦作古人, 连喜怒哀痛都与彼共鸣 ……” 我凝视着药 汤里晃动的面容 —— 鹤发鸡皮, 分明是萧舟, 眼底却时而闪过永 琰的锐利眸光, “ 你说, 这是癔症, 还是天命?
”小七绞着衣角讪笑: “ 师父又打趣了!
您前日还教我《灵枢经》 里 ‘ 形神合一 ’ 的道理, 怎的今日倒疑心自己是借尸还魂?
”我摇头苦笑, 仰颈将药汁一饮而尽。
腥苦漫过喉头,神智却清明 几分。
长案上那局残棋映入眼帘,黑子白子绞作困兽之斗,恰似 我与永琰隔着光阴的对弈。
三日前那场梦格外清晰。
永琰一袭玄色常服踞坐棋枰对侧,指尖黑玉棋子泛着冷光。
窗外 飘着初雪, 而他眉间凝着比雪更寒的霜色。
“ 萧先生以为此局孰胜?
” 他猝然落子, 金丝楠木棋盘发出沉闷回 响。
我望着纵横十九道上的杀局。
黑棋如铁骑突出,白子似困守孤城, 可西北角暗藏一处 “ 倒脱靴 ” 的变数 —— 这是当年范西屏与施襄夏 的著名残局, 永琰竟将它复刻于此。
“ 棋局未终,焉知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 我轻拈白子悬在劫争处, 腕间蓦地刺痛 —— 永琰箭伤留下的旧疾竟在梦中发作。
他忽地轻笑, 眼底却无半分温度: “ 先生总爱故弄玄虚。
就像上 月核查刑部秋审册,你明知西阿哥门人贪墨,偏要引经据典说什 么 ‘ 水至清则无鱼 ’ 。
”脊背倏然沁出冷汗。
梦中永琰的压迫感如巨石压顶,而更令我悚 然的是, 这些朝堂秘辛在《清实录》中不过寥寥数笔,此刻却连 窗棂投在青砖上的菱形光斑都纤毫毕现。
“ 殿下明鉴,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 我垂首盯着棋坪缝隙里一点朱 砂 —— 那是去年腊月永琰在此处咳落的血迹。
黑玉棋子 “ 嗒 ” 地扣住天元位, 他倾身逼近, 龙涎香混着药苦扑面 而来: “ 萧舟, 你究竟是谁?
”梦魇在此刻碎裂。
惊醒时, 我正伏在案上, 右手紧攥着那枚从永 琰梦中带出的白玉围棋子, 掌心被棱角硌出深红印痕。
“ 师父, 客人候了一炷香了。
”小七的催促将我从回忆中惊醒。
抬眼望去,玄衣男子仍如石像般 伫立门畔,怀中描金拜匣上的火漆印纹赫然是五爪行龙 —— 这是 亲王才可用的纹样。
信笺展开的刹那,松烟墨香裹着记忆呼啸而至。
泛黄宣纸上铁画 银钩, 与梦中奏折批红的字迹一般无二:棋局未了, 可否再续?
永琰纸页在指间簌簌作响。
二百年前的人怎会送来今世的信?
除非 …… 那根本是藏在我骨髓里的另一个魂魄,借着残存的精神力在光阴 裂隙中叩门。
“ 小七。
” 我撑案起身, 旧伤刺得腰间一颤, “ 回复来人, 我会去 的。
”雪又下得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