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坐 在黄花梨长案前,枯枝般的手指摩挲着信笺泛黄的边角。
案头青 铜烛台摇曳着微弱的光,将满室古籍的影子拉得老长,斑驳地爬 满我褶皱横生的面庞。
百余年光阴在骨髓里刻下沉疴,连呼吸都 像是破旧风箱的喘息,可此刻胸腔里那颗苍老的心脏,却因这封 署着 " 永琰 " 二字的信剧烈震颤。
" 棋局未了, 可否再续?
" 墨迹凌厉如刀, 劈开记忆的封印。
我颤巍巍端起案上药碗,褐色 的汤药映出自己浑浊的双眼 —— 这双看过清末民初烽烟、见过新 世纪霓虹的眼睛, 此刻竟与信纸上那双属于爱新觉罗 · 永琰的眸 子渐渐重叠。
苦药入喉的瞬间,无数画面裹挟着尘封的檀香味汹 涌而至。
紫禁城太和殿的汉白玉阶冷得刺骨,我垂首望着绣金蟒袍下那双 年轻的手, 正握着朱笔在奏折上批下 " 知道了 " 。
鎏金香炉腾起的 烟雾里, 和珅谄媚的笑脸忽然扭曲成毒蛇,御花园假山后传来幼 弟绵忻坠井时的哭喊。
最清晰的却是雨夜,烛泪在密信上晕开血 色的痕, 宣纸上 " 诛 " 字最后一竖拖得极长, 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 口。
" 师父, 药凉了。
" 小七捧着新煎的药立在门边, 少年单薄的身影被月光剪成纸片。
这孩子总爱穿靛青短打,倒让我想起百年前天桥说书人穿的布衫。
他不知我真实年岁,只当是侍奉古稀之年的隐士,却总在深夜听 见我在梦魇中用满语嘶吼。
我摆摆手, 腕间沉香木珠撞出沉闷的响: " 外头候着的人 . . . 咳 . . . 还 在?
" 话音未落便弓腰剧咳, 肺叶里似有千万银针翻搅。
小七慌 忙要扶, 却被我枯瘦的手挡开。
百年孤寂早将这副身躯熬成风中 残烛, 唯有脊梁仍固执地挺着皇族最后的骄傲。
" 那位爷说 . . . " 少年咽了咽唾沫, 灯笼映得他鼻尖发亮, " 说您若不 去, 他便等到红蜡成灰。
"我望着案头将熄的烛火,蜡泪在青铜蟠螭纹烛台上堆成小小的坟 冢。
永琰啊永琰, 你连威胁都带着帝王心术的余韵。
颤抖的指尖 触到胸前温润的玉佩, 螭龙纹在岁月侵蚀下己模糊不清, 唯独 " 永琰 " 二字清晰如昨 —— 这哪是什么机缘巧合, 分明是轮回索命 的符咒。
穿过七拐八弯的胡同时,黑衣人在前头提着灯笼, 昏黄的光晕里 浮动着陈年霉味。
我拄着紫檀鸠首杖,每一步都踏碎青砖缝里渗出的往事。
拐角处斜逸的枯枝勾住白发,恍惚听见二百年前也有 这样的夜,我顶着贝勒爷的暖帽穿过神武门,侍卫的甲胄在雪地 里泛着冷光。
朱漆大门吱呀开启的刹那,满园辛夷花香扑面而来。
九曲回廊下 垂着湘妃竹帘,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在月下泛着青白,活像紫禁城 御花园里那尊被雷劈过的奇石。
穿堂风掠过耳际,带来熟悉的沉 水香 —— 是养心殿冬日惯用的熏香。
" 萧先生别来无恙。
" 廊下男子执扇而立,月白长衫下隐约可见西团龙纹,发辫尾稍的 金线穗子随夜风轻扬。
他转身时玉佩叮咚,与我胸前那枚发出共 鸣般的颤音。
岁月在他眉目间凝成寒霜,唯有眼尾细纹与我镜中 倒影如出一辙。
棋盘是整块和田玉雕的,黑白子泛着幽冷的光。
我摩挲着鸠首杖 上的裂痕 —— 这是民国年间为救个唱莲花落的孩子,被洋人的车 轮子轧出的伤。
永琰执黑落子时,袖口露出的翡翠扳指让我瞳孔 骤缩, 那上面有道细微裂痕,与记忆中得知西阿哥被毒酒呛咳时 摔出的缺口分毫不差。
" 你既知我是转世, 又何必执念?
" 白子叩在星位上, 腕骨凸起如 嶙峋山石。
他轻笑一声, 黑子首取天元: " 萧先生这双手, 批过奏折也救过 苍生, 可识得此局?
"檀香忽然浓得呛人,棋枰化作乾清宫的金砖地,血从丹陛蜿蜒而 下。
我看见自己戴着东珠朝冠, 将鹤顶红混进十二弟的参汤;看 见粘杆处侍卫提着滴血的布袋;看见禅位诏书上的玺印宛如凝固 的血块。
" 咳咳 . . . 不过是 . . . 前尘旧梦 . . . " 我揪紧衣襟, 喉间泛起腥甜。
百岁老 人早该看破生死,可那些记忆偏如附骨之疽,连现代医院的白色 病房里, 都能闻到养心殿的血腥味。
黑子连成囚笼时, 永琰忽然抚掌而叹: " 先生可知, 朕临终前攥 着白子说了什么?
"狂风骤起,满盘棋子化作纷纷扬扬的雪片。
我看见嘉庆二十五年 的养心殿, 明黄帐幔里伸出枯槁的手, 白玉棋子 " 当啷 " 滚落龙床: " 若有来世 . . . 宁做 . . . 布衣 . . . "最后一子嵌入棋眼,晨曦穿透雕花窗棂。
永琰的身影在光晕中淡 去, 翡翠扳指 " 咔嗒 " 落在棋盘上, 裂痕里开出一朵辛夷花。
我望 着自己布满老年斑的手, 百年光阴的重量忽然轻若飞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