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围皆平畴,独此一峰拔地而起,远望如巨笋破土,近观则见石骨嶙峋,青白相间。
山腰以上,常有白云缠绕,时聚时散,倒像是山峰吞吐着云雾一般。
山间树木不多,却极有章法。
松树多生于峭壁之间,根须如铁钩般嵌入石缝,枝干横斜,显出几分倔强。
偶有几株不知名的野花,红黄相间,点缀于青灰的岩石上,分外鲜明。
山风过处,松针簌簌作响,夹杂着三两声鸟鸣,竟显出几分清冷之意。
向阳处生着成片的黄精,叶如碧玉,根似姜块,与暗处的七叶一枝花遥相呼应。
岩隙里更藏着些不起眼的宝贝:叶背泛银光的半夏,茎秆紫红的丹参,还有贴地生长的蛇莓,红果如珠,却是解蛇毒的妙物。
老药师说,峰顶绝壁上有株"雪里春",花开时如积雪堆枝,取其花蕊合以云霞可制延年丹,只是几十年方得一开。
山风过处,松涛里裹着药香。
时见羽色青翠的采药鸟衔着灵芝掠过,其鸣声如捣药叮当。
雨后新霁,常见穿山甲刨开腐叶,露出底下肥白的茯苓。
这山峰看似清冷,实则每块山石都在吐纳药气,每捧泥土都含着未醒的药性。
这,就是药族的丹药峰。
近看时,正有一个小药童正背着篓子采药,小药童叫彭绍谦,出生于药族,或许一辈子也就在药族了,生老病死一辈子。
今天,他采到了一株极好的香月灵芝,罕见的仙草,依附强大的药族就是好,能够靠着丹药峰吃一辈子。
彭绍谦正美滋滋地想着,迎面便走来了一个人。
彭绍谦认得他,此人名叫万广,从前是亲传弟子,因犯了族规,被贬为普通弟子。
之后也不低调,平时就喜好打劫普通弟子。
那人自山径转出,青布袍角沾着泥痕,腰间药囊空瘪地晃荡。
万广走路时肩背绷得笔首,仿佛还端着亲传弟子的架子,偏生右袖口磨得发白——那是被剥去银丝滚边后留下的痕迹。
他拦在彭绍谦面前时,山风突然转了向,将药童篓里的香月灵芝气味首送到他鼻尖。
那灵芝伞盖泛着檀木般的暗红,脉络里流转金丝,正是能抵半年月例的上品。
万广喉结动了动,左手拇指无意识摩挲着食指关节——那里还留着试药烫出的疤。
"小彭啊。
"他笑得像块浸了黄连的蜜饯,伸手去拍对方肩头,"巡山的黑鳞蛇最近躁得很,你每日走这条窄道……"话尾故意拖长半截,眼睛却黏在灵芝上。
袖口滑落时露出小臂上一道狰狞鞭痕,紫红痂皮还翻着新肉——那是上月戒律堂罚的"戒律鞭"。
彭绍谦往后缩了半步,篓绳在掌心勒出深痕。
万广突然俯身,指节叩了叩篓底某处:"篾条都松了。
"指尖一挑,三根暗黄药草从缝隙掉落。
他抬脚碾住其中一株:"瞧,连止血的茜草都保不住,怎么护得住更金贵的?
"鞋底研磨时,石板上渗出猩红汁液,像极了那日他被当众褫夺玉牌时,嘴角咬出的血。
山雾漫过两人之间的空隙,万广的影子正巧笼住小药童全身。
山雾渐浓,万广的影子如一张湿重的网,将彭绍谦兜头罩住。
他忽然伸手拨弄篓中草药,枯叶般的指甲刮过香月灵芝的伞盖,发出沙沙的脆响。
"听说这灵芝要配着晨露吞服才不损药性。
"万广的嗓音像蒙了层药渣,浑浊里泛着假意的关切,"你修为尚浅,怕是受不住这金丝脉络里的灵气。
"他指尖一挑,竟有缕金丝缠上他的指腹,在黯淡的袖口映衬下格外刺目。
彭绍谦的手掌抵在万广腕间,触到一片粗粝的茧子——那是常年捣药磨出的硬皮。
他指尖微微发颤,却将力道凝得极稳,像药碾分离药汁与渣滓时那般分明。
少年声音比山雾还轻,脊背却挺得笔首,露出洗得发白的衣领内里:“受不受得住是我自己的事,万师兄还是莫要操心。”
彭绍谦虽语气平和,眼神却透着坚定。
万广脸色一沉,眼中陡然迸出寒光。
他五指如鹰爪般扣住药篓边缘,青筋在苍白手背上暴起,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森森白骨色。
"小师弟倒是长本事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齿缝间溢出阴冷的笑意,"我要的,还从来都拿不到!”
彭绍谦嗤笑一声:“我要的,也没人能从我手里抢走!”
这话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万广的脸上。
霎时间,万广的脸色变得极为好看,他的面容骤然扭曲,齿缝间泄出嘶嘶气音,像毒蛇吐信:"好个小畜生!
"伸手就要来抢,要知道,药族的亲传弟子都是练过武的,普通弟子一般不可能是亲传弟子的对手。
彭绍谦见状,拔腿就跑,好汉不吃眼前亏,气得万广在背后边追边骂。
正跑着,彭绍谦一头撞在一个白衣少女面前,只见她立在雾中,衣袂被山风掀起一角,恍若冰绡裁就的鹤羽。
她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肌肤胜雪,偏在颊边透出三月桃枝般的淡绯。
眉如远山含黛,眸若寒潭映星,眼尾微微上挑,天然一段清冷气度。
唇色极淡,似初绽的玉兰瓣上沾了晨露,不点而朱。
青丝用一根素银簪松松绾着,几缕碎发垂在耳际,随呼吸轻轻拂动。
腰间悬着个鎏金药囊,囊面绣着九转灵芝纹,在雾气里泛着朦胧光晕。
最奇的是她周身萦绕的淡淡药香,似雪中梅蕊混着崖畔幽兰,清冽中透着矜贵。
少女见人撞来也不惊慌,广袖轻展如云纱漫卷,袖口银线绣的流云纹在空中划出半道弧光。
她足尖点地后退半步,腰间玉坠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待看清来人,那双琉璃似的眸子微微眯起,长睫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药篓要翻了。
"她开口时声如碎冰碰壁,右手三指虚托住摇晃的篓底。
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尖却透着试药人特有的淡青色。
山风突然大作,将她鬓边散发吹得纷扬,露出耳垂上一点朱砂小痣,宛若雪地里落了的红梅。
彭绍谦看了那少女一眼:“不用你管!”
一时间,少女眼睛瞪圆了,伸手便揪住彭绍谦的耳朵:“臭弟弟,敢这么跟你姐说话 找死是吗?”
彭绍谦顿时矮了半截,踮着脚顺着姐姐揪耳朵的力道歪头,活像只被拎住后颈的猫崽。
他龇牙咧嘴地讨饶:"姐!
亲姐!
耳朵要掉了!
"左手还死死护着药篓,右手却忙不迭去勾少女的袖角,指尖刚触到那冰凉的云纹缎面就打了个哆嗦。
少女指尖力道不减,反倒借着劲儿拧了半圈。
彭绍谦疼得"嘶"一声,眉毛眼睛皱成一团,方才对着万广的硬气劲儿全化成了糖稀,黏黏糊糊地讨饶:"我错了我错了!
方才没瞧清是阿姐——"他忽然瞥见少女腰间晃动的鎏金药囊,舌头急转,"是彭大药师!
彭大仙子!
"山风卷着药香掠过,少女耳垂上的朱砂痣在碎发间若隐若现。
她轻哼一声,终于松开手,指尖却顺势弹了下弟弟的脑门:"跑什么跑,后头有蛇追你?
"话音未落,万广的身影己从雾中跌撞而出,青布袍子被荆棘勾破了几道口子。
彭绍谦立刻鹌鹑似的缩到姐姐身后,扯着她袖摆小声道:"比蛇毒多了..."忽觉后颈一凉,却是少女反手戳了戳他:"躲什么?
方才不是挺威风?
"虽说着责备的话,袖中却滑出半截青玉似的皓腕,将他往身后护了护。
万广刹住脚步时,鞋底在青苔上刮出两道泥痕。
他盯着少女腰间的九转灵芝纹药囊,喉结滚动两下,突然笑得比山涧还凉:"寂灵师姐今日怎么有闲心管起普通弟子的闲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