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邸之大,亭台楼阁,假山池塘,无处不透露着这家族的底蕴和富贵。
李管家态度不冷不热,既没有刻意刁难,也没有半点亲近。
他把我带到下人房,发了新的粗布衣物和洗漱用品。
下人房是大通铺,住着不少人。
我这个被少爷亲自带回来的乞丐书童,立刻成了焦点。
各种打量、好奇、甚至带着一丝敌意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我没有多言,只是默默去澡房把自己洗干净,换上干净的衣服。
热水冲去了几年的污垢和疲惫,虽然身体依然瘦弱,但至少不再是那个浑身恶臭的乞丐了。
那把断刀我用一块布仔细缠好,藏在衣物最里层,贴身放着。
它是我在这个世界唯一的兵器,也是我搏命的证明。
它是原身带在身上的旧物,仅此而己。
在下人房里,我很快听到了关于宁府主子们的议论。
宁老爷宁敬之,是当朝高官,精明能干,是宁府的顶梁柱。
大少爷在军中历练,二少爷在京为官,都是家族的荣耀。
而三少爷宁修远……“咱们三少爷啊,就是不擅长读书科举。”
一个老资格的下人摇头晃脑地说。
“可不是,整天不是睡就是玩,让读圣贤书比杀了他还难受。
老爷夫人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听雨轩那个书房,估计一年也进不了几次吧,里头的书堆满了灰。”
“跟大少爷二少爷比,三少爷真是……可惜了老爷那么高的期望。”
下人们谈论起宁修远,语气中带着惋惜,更多的是一种对他不务正业、不适合科举的无奈和轻视。
在他们眼中,宁修远在科举这条路上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宁府未来的希望全在前两位少爷身上。
这倒是很符合他在巷子里被追得惊慌失措的样子,以及他自己说的对科举“太累了”。
听着这些议论,我在心里默默印证着自己的判断。
这小屁孩,是真的不喜欢科举那套东西啊。
不过,作为过来人,我倒是能理解那种被强迫做不感兴趣的事情的痛苦。
但我心里却觉得,宁修远并非下人说的那么简单。
回想起他在巷子里虽害怕却拼命逃生,逃出生天后能仗义坚持收留我,以及他在宁老爷面前展现出的那种不合年纪的坚定和善良……他也许在科举上不擅长,但他身上有着更宝贵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我按照吩咐去了听雨轩。
听雨轩是宁修远的住处和书房,是个独立的小院子,环境清幽雅致。
我在书房门口候着,心里有些忐忑。
辰时正,书房门开了。
开门的是宁修远的贴身小厮,一个面容清秀、看起来比我大几岁的少年。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眼神平静,但带着一丝审视。
“你就是沈渊?
三少爷的书童?”
“是,小人沈渊,见过这位小哥。”
我恭敬地躬身行礼。
“我叫阿乐。”
他淡淡地说,“少爷在里面等你,进去吧。”
我走进书房。
房间很大,窗明几净,书架上摆满了书,纸墨清香扑鼻。
宁修远正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本书,却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是我,笑了笑:“沈渊来了啊。
坐吧。”
我在书桌旁的一张小凳子上拘谨地坐下。
“以后你就在我这里当差了。”
宁修远伸了个懒腰,语气懒散,“活儿不重,就是帮我收拾收拾书房,整理整理书什么的。
对了……”他顿了顿,放下书,看向我,眼神突然变得清醒了一些,但没有那种锐利的感觉,“还有就是……陪我读书。”
他强调“陪我读书”这西个字,让我感觉有些异样。
“陪公子读书,是小人的本分。”
我恭敬地说道。
本分?
在现代,我可是个独立自主的成年人,现在却要低声下气地伺候一个比我小了十岁、在我眼里就是个小屁孩的少爷读书。
这落差……得时刻提醒自己,这是生存,这是机会。
面上恭敬,心里嘛……嘿嘿。
“是啊,本分。”
他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带着一丝无奈,仿佛是接受了某种无法改变的现实,“陪我读那些……西书五经,八股文章,为了科举。
唉,这些东西,我怎么也学不好,一点兴趣都没有,太累了。”
他恢复了那种没精打采的“摆烂”状态,拿起手里的书,开始漫无目的地翻看。
他看的那本书,封面写着《大学》。
“府里的人都说我不擅长读书。”
他突然压低声音,看着我,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你呢?
你觉得我是……真没用吗?”
这个问题猝不及防,让我心里一震。
我抬头看他,他眼神认真,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这小屁孩,还挺敏感。
问得这么认真。
我可不能顺着下人的话说他没用。
得给他点肯定,同时给自己留点余地。
外部: “小人不敢妄议公子。”
我谨慎地回答,语气真诚,“不过小人在巷子里时,见到公子在生死关头,依然奋力逃生,足见公子并非胆小怕事之人。
而且,公子仗义,不嫌小人出身卑微,愿收留小人,这便是小人心中的君子。
至于读书科举……人各有志,或许公子在别处,有自己的天地也未可知。”
我这番回答,避开了首接评价他是否“没用”,而是从他的行为和品性入手,表达了感激和认可,并留下了“别处有天地”的可能性,这既没有违背他“不擅长科举”的真实设定,又没有将他看作无可救药的草包。
宁修远听了我的话,脸上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久到我心里发毛。
然后,他脸上的懒散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若有所思、带着探究的表情。
“你倒是有趣。”
他再次说了这句话,但这次的“有趣”,比上次在巷子里时多了许多深思和考量的意味。
“别多想,”他很快恢复了常态,仿佛刚才的眼神只是我的错觉,“开始干活吧。
把这些书都按类别整理一下。
主要就是这些科举要用的书。”
我注意到他特意强调了“科举要用的书”。
“是,公子。”
我起身,开始整理书房里的书。
阿乐走过来,面无表情地指了指书架:“这边是经史子集,那边是诗词歌赋。
自己看着办。
这些都是老爷特意为少爷准备的科举必读书目。”
然后他就站在一旁,目光时不时扫过我,显然是在监视。
他再次强调了书籍的科举属性。
科举必读书目……《西书》《五经》《史记》《汉书》……这些书啊,前世作为普通上班族,真没机会静下心来好好读。
穿越过来,本来以为再也摸不到书本了,没想到竟然能在这种地方接触到。
虽然是为了少爷科举准备的,虽然有阿乐盯着,虽然宁府限制了我接触其他书籍,但这堆书本身,对我来说,却是难得的宝库。
这些是这个世界的经典啊,是了解这里文化、历史、思想的基础。
能够阅读它们,对我未来的计划太有帮助了。
而且,说实话,我对这些内容本身,是有点兴趣的。
毕竟,它们代表着一个完整的古代知识体系,是前世无法触碰的领域。
能借着这个机会系统地看看,哪怕只是整理,哪怕只是快速浏览,也是极好的。
我在整理书架靠墙最里面、光线不太好的角落时,发现了一些与其他书格格不入的书籍。
它们不像那些崭新的科举书是常拿常看的,反而蒙着一层薄灰,藏得比较深。
我随手拿起一本,只见书名写着《农政全书》。
旁边还有《营造法式》、《河渠志》、《算学原本》、《商贾略论》、《民生策》……我的心跳有些加速。
这些书,跟八股文、科举完全不沾边,却涵盖了农事、建造、水利、算术、商业、民生等各个方面,分明是属于格物类和经济类的古籍!
这些书藏得这么深,难道才是宁修远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他或许是真的对科举不擅长、不热衷,但他并非一无是处,他有自己的兴趣领域,只不过这些兴趣与家族期待的科举之路格格不入,所以才会在外人看来是“草包”?
我在整理一本看起来像笔记的册子时,发现书页里夹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鬼使神差地,我趁着阿乐去给宁修远倒茶的间隙,偷偷打开看了一眼。
那上面画着一些复杂的线条和标注,看起来像是……某种器械的构造图?
或者关于土地利用的详细规划?
图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批注,笔迹有力,绝不像是一个只知道玩乐、不学无术的少年能写出的。
上面的一些计算符号和逻辑推理,甚至让我这个现代穿越者都感到一丝惊异。
我的手微微颤抖。
这绝不是普通富贵公子会看会画的东西。
这画的图纸,这详细的批注,分明显示出对格物和经济领域的深度思考和探究!
我飞快地将纸条叠好,小心地夹回书中,放回原处。
我抬头看了一眼宁修远。
他正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像是在假寐。
但他总觉得,他的呼吸太平稳了,表情也太过放松……他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这小屁孩,藏得够深啊。
人前一副对读书完全没辙的样子,背地里却偷偷摸摸研究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而且还真有点门道。
这下人眼里的“草包”,其实是个被科举耽误的技术宅?
这种反差感……还挺有意思的。
看来我之前的判断没错,他确实不简单。
我得把他看紧点,这个宁府,这个小少爷,也许比我想象的更值得我留心。
这一刻,我终于确定了自己对宁修远的判断。
他不是伪装对科举或武学的兴趣,他是真的对那些不感兴趣,甚至可能不擅长。
他也不是彻头彻尾的草包,他的兴趣和天分,完全在另一个方向——这些关于农政、营造、算学、商业的“格物”和“经济”之学。
这与家族对他的期待南辕北辙,所以他才会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摆烂”的样子,将真正的兴趣藏在暗处。
我心里涌起一股凉意,又有一种说不清道明的兴奋。
我无意中卷入了这位在科举路上“真实摆烂”、实则在格物和经济领域有着不为人知兴趣和钻研的少爷的世界。
这个看起来风平浪静的宁府,也许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至于我的武学能力,那是我自己的秘密,来自我的穿越和握住兵器时的独特感应。
它与宁修远的兴趣无关,是独立存在的自保手段。
在这个复杂的环境下,我需要它来保护自己,或许将来,也要用它来保护这位与众不同、且对我有着救命之恩的少爷。
想要获得正当练习武功的理由……除非,除非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少爷?
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或许可以作为一个努力的方向。
而我,一个来自异世界的灵魂,一个曾经的乞丐,现在成为了这个有着不寻常兴趣少爷的书童。
我的未来,因为他,变得不再只是安安稳稳地考科举那么简单了。
我握紧了拳头。
无论前路如何,我都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