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罩房的青砖地上落满桂花,霜华端着药碗绕过满地碎金时,特意踮起脚尖。
药汤在青瓷碗里晃出涟漪,倒映着檐角垂落的凌霄花。"阿姊当心!
"六岁的幼妹捧着竹簸箕从月洞门钻出来,鹅黄衫子沾着几片桂瓣,
"娘让我来扫花做糖糕呢。"正屋里传来嫡母王氏的咳嗽声:"霜儿仔细烫着。
"鎏金缠枝香炉腾起袅袅青烟,父亲林远山靠在黄杨木拔步床上,
面色比帐幔上的云纹还要苍白。霜华将药碗搁在填漆小几上,指尖在裙裾蹭了蹭灼热。
嫡母接过药匙时腕间翡翠镯子叮当轻响,那是霜华生母留下的遗物。
"今日庄头送来的山参瞧着成色好,让张嬷嬷炖了鸽子汤。"嫡母吹着药汤,
垂下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淡青影子,"你爹这症候,须得温补。"窗外忽然卷进一阵秋风,
将案头《齐民要术》的书页哗啦啦掀动。霜华记得去岁此时,
父亲还握着她的手在书页间指点:"霜儿你看,
这蜀椒宜种向阳坡地......"如今那枯槁手指搭在锦被上,连药碗都端不稳了。
"大姑娘。"张嬷嬷在帘外探头,"前街陈媒婆来了,说是......"话音未落,
幼妹举着糖糕跑进来,甜香混着药气在屋里氤氲。嫡母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抖,
霜华分明看见一滴药汁溅在苏绣被面上,洇出深褐的痕。霜华借口去厨房看汤药退出来,
廊下秋风卷着残叶扑在脸上。
片语——"绸缎庄的货船沉了......盐引兑不出现银......"嫡母鬓间的白发,
怕不是秋风染就的。庑房拐角处传来刻意压低的交谈:"顾家那秀才虽说穷些,
到底是个读书种子......"霜华贴着冰凉的砖墙,
听见自己绣鞋上的珍珠坠子轻轻碰撞。
那媒婆的声气带着市井特有的热络:"林家如今这般光景,
续弦带来的姑娘能许给秀才正头娘子,可是造化......"暮色染红窗棂时,
霜华坐在西厢房里绣帕子。银针在绷架上起落,勾勒出半朵木槿花。
妆匣最底层压着生母留下的红玛瑙耳坠,映着烛火像两粒凝固的血。嫡母推门进来,
带着秋露的寒气。"霜儿。"嫡母的手抚过她发间素银簪,
"你爹......怕是撑不过这个冬了。"窗外传来幼妹追逐流萤的笑声,
混着嫡母腕间翡翠相击的脆响,"顾家虽清贫,那孩子我看着......是个有骨气的。
"霜华的针尖戳进指腹,血珠滚落在白绢上,恰似木槿花心一点红。
她想起晨起去库房取参时,看见嫡母对着空了大半的樟木箱子抹眼泪。
紫檀算盘搁在褪色的账本上,最后一粒算珠停在"叁佰两"的位置。青布轿帘垂落时,
霜华听见怀中小陶罐里的菜籽沙沙作响。那是临行前嫡母塞给她的,
罐口缠着褪色的五色丝——分明是去年端午妹妹系在手腕上的。轿外唢呐声忽高忽低,
像极了幼妹学吹尺八时的调子。顾家院门吱呀开启的声响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霜华踩着青砖缝里钻出的车前草下轿,盖头下的视线里忽然伸来一截竹青色袖口。
顾文柏的手指关节处沾着墨渍,扶她时却特意用袖缘垫住她腕间的翡翠镯。"娘子当心门槛。
"少年声音清润如新泉,霜华嗅到他衣襟上松烟墨混着灶灰的气息。
正堂供桌上两支红烛烧得噼啪作响,烛泪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前凝成琥珀色的瘤。
夜里霜华对着菱花镜卸钗环时,铜镜边缘的喜鹊登梅纹恰好框住窗外半轮月亮。
妆奁里躺着顾家给的聘礼:一对包银竹节簪,三吊用红绳串起的铜钱。
最底下压着本《汜胜之书》,书页间夹着张地契,
墨迹尚新的"顾林氏"三字晕染在桑皮纸上。"这是村东头两亩薄田。
"顾文柏在屏风后更衣,声音裹着水汽,"虽非膏腴之地,但......"他突然顿住,
头看见他耳尖泛红地盯着地上散落的织布梭——那是她特意从嫁妆箱里取出来摆在显眼处的。
晨起霜华在灶间发现半瓮陈米时,窗棂外飘来带着霜气的诵读声。顾文柏站在晾衣绳旁,
晨光将他青布直裰上的补丁照得经纬分明:"......春冻解,地气始通,土一和解。
"他念的是《齐民要术》卷一,恰是霜华昨日压在箱笼最上层那本。
"相公早膳想用黍米粥还是菘菜汤?"霜华挽袖露出腕间翡翠镯。顾文柏慌忙合上书,
发间沾着草屑:"后园篱笆下埋着去岁的蔓菁,娘子若......"话音被院门叩响打断。
里正娘子挎着柳条篮立在晨雾里,
篮中二十枚染红的鸡蛋垒成宝塔状:"听闻新媳妇擅理蚕事?"她眼角皱纹里藏着探究的笑,
"村南王寡妇家的织机空置半年了。"霜华接过鸡蛋时瞥见顾文柏攥紧的《齐民要术》。
书页在"耕田第一"处折着角,空白处密密麻麻注着蝇头小楷,
最末一句力透纸背:"稻麦轮作可增三成收。"日头爬上东墙时,霜华蹲在菜畦前松土。
翡翠镯磕在陶罐上发出清越声响,三粒芥菜籽滚入温热的春泥。顾文柏在井台边浆洗衣裳,
皂角泡沫漫过他誊抄的《四民月令》残页,隐约可见"三月可种粳稻"几个字被水渍洇开。
晨雾还未散尽,霜华已经立在王寡妇家的织机前。积灰的卷轴轴芯裂开道细缝,
像极了嫡母当年教她看账本时说的"破绽"。指尖抚过机杼上干涸的蚕茧碎屑,
忽然触到几点凹凸——定睛细看,竟是组梅花状榫卯。"这是改良过的五绽纺机。
"顾文柏的声音混着柴火气从身后传来。他肩头沾着新劈的松木屑,
掌心躺着半块雕花木楔:"前朝《梓人遗制》里提过,把踏杆改成曲柄,能省三成力。
"霜华腕间的翡翠镯磕在织机横梁上,叮的一声。晨光穿过破窗棂,
正照见镯子内壁"林记"二字暗纹,与机身上模糊的徽记如出一辙。
王寡妇倚着门框嗑瓜子:"到底是读书人,连织机改制都晓得。
"后院蚕房飘来陈年桑叶的霉味。霜华掀开苫布,三十个竹筛摞在墙角,
最底层的蚕卵壳泛着青铜色。"这是二化蚕。"她指尖轻颤,"江南织造局专供的品种。
"顾文柏的皂靴停在门槛外,捧着《汜胜之书》的指节发白:"县志记载,永昌三年大寒,
二化蚕在青州绝迹。"他的影子斜斜投在霜华鬓边,恰遮住她眼底腾起的光焰。
当夜霜华在灯下拆解陪嫁的妆花缎。银剪挑开金线时,
带出夹层里半片泛黄的《天工开物》残页。油灯爆了个灯花,映亮"晚蚕饲柘叶,
茧厚三倍"的字样。窗外传来刨木声,顾文柏正在改制废弃的纺车架。卯时三刻,
晨露浸透霜华的素布鞋。她抱着柘树枝踏进蚕房时,顾文柏正往改良织机上装竹制飞梭。
少年脊背上的中衣汗湿大半,后襟墨迹斑驳,细看竟是张微型田亩图。
"西坡的沙壤地适合种柘树。"霜华将翡翠镯褪下来搁在织机台,
"烦请相公午后丈量两分地。"镯子内壁的商号纹路在木纹上印出半朵梅,
与榫卯缺口严丝合缝。暮春的第一声雷鸣炸响时,顾文柏攥着地契冲进蚕房。
雨滴砸在瓦片上,盖不住他急促的喘息:"娘子看这个!
"《汜胜之书》空白处拓着枚朱红官印,隐约可见"织造"二字。霜华正在给二化蚕换柘叶。
碧玉般的蚕虫昂首啃噬叶片,她染着桑汁的指尖点在官印边缘:"当年林家的绸缎庄,
供的便是这印。"雨幕中传来里正娘子的惊呼。两人奔到院门,
只见王寡妇举着匹流光溢彩的缎子站在泥水里,
十指被柘叶染得青黄:"二十年没出过这样的好茧了!"新茧出釜那日,
村头老槐树上缠满了红布条。霜华将第一匹素纱摊在祠堂供桌上时,阳光穿透轻雾般的织物,
在"顾林氏"的牌位上晕出虹彩。里正娘子捧着丈量绳的手在抖:"三丈七尺,
够得上贡品规制了。"顾文柏在《汜胜之书》边缘记着蚕室温度,
墨迹被突然砸在窗纸上的雨点洇开。官靴踏碎水洼的声响混着铁链叮当,
霜华腕间的翡翠镯突然撞上供桌边缘——十年前嫡母教她打算盘时说过,
林家祖训第三条:见玄衣差役,先藏账本。"顾林氏接牒!"青袍胥吏抖开黄麻纸,
雨水顺着"织造司"的朱印往下淌,"今岁春税改征素纱,每户二十匹。
"王寡妇的织梭当啷落地,砸碎了祠堂香炉里袅袅的青烟。霜华盯着税牒上熟悉的暗纹。
那缠枝莲纹样,与她妆奁底层生母留下的罗帕如出一辙。顾文柏忽然握住她发抖的手,
少年掌心的茧子硌着翡翠镯:"差爷容禀,新妇不知......""半月为期。
"胥吏靴尖碾过飘落的红布条,"逾期者以抗旨论。"当夜霜华拆开妆花缎夹层,
泛黄的《天工开物》残页簌簌落出半张契书。永昌十七年的月色透过"林氏织坊"的印章,
照见生母名讳旁朱笔批注:官籍匠户,没入织造司。顾文柏在改良织机前点起七盏油灯。
刨花堆里埋着霜华晌午挖出的柘树根,年轮间渗出琥珀色的胶。"用柘胶浸纱,三日可成匹。
"他削竹篾的手指被划出血口,"只是这法子伤料......"五更梆子响时,
霜华抱着浸透柘胶的素纱撞开蚕室门。晨露沾湿她袖口藏的契书,
那是生母与织造司立的生死状——"匠籍女子林姜氏,自愿承织龙袍料百匹,
换良籍文书一纸。"顾文柏的惊呼声惊飞梁间燕子。柘胶纱在晨光中泛起金鳞般的光泽,
分明是《梓人遗制》里记载的"金蝉纱"。供桌下的樟木箱突然倾倒,
滚出嫡母偷偷塞进的紫檀算盘,十三档算珠定格在"柒匹"。里正娘子撞开院门时,
霜华正将翡翠镯按进改良织机的榫眼。晨风掀起税牒一角,
露出背面的蝇头小楷:"***匠户减赋三成。
着半匹金蝉纱踉跄跪地:"这料子...当年先帝下江南时才得见......"午时三刻,
青袍胥吏再临。顾文柏捧上的金蝉纱映得他腰牌上的"织"字发亮:"此等技艺,当录匠籍。
"霜华忽然轻笑出声,生母的契书在指尖哗哗作响:"大人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