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老管家提着灯笼迎出来，见他面色不豫，小心翼翼道："大人，宫里来了口谕，明日卯时需入宫面圣。
""知道了。
"季修明解下腰间玉带，忽觉腕间仍残留着被云祉指尖擦过的异样触感。
他蹙眉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分明什么痕迹都没有，却仿佛被烙铁烫过一般。
"备水，沐浴。
"温热的水流漫过身躯，季修明闭目靠在浴桶边缘。
水汽氤氲中，云祉那双含笑的凤眼又浮现在眼前。
他猛然睁眼，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
"不过是个阉人......"话音未落，他自己先怔住了。
为官十载，他向来不以身份论人，今日怎会脱口而出这等轻贱之语？
季修明摇了摇头，将这种异常归咎于对宦官干政的本能厌恶。
次日寅时，季修明己穿戴整齐。
镜中人身着绛紫官服，腰间金鱼袋垂落，玉簪束发更显得面容清峻。
他特意选了块青玉压袍——这是季家祖传的玉佩，据说能镇邪祟。
"大人今日格外郑重。
"老管家递上象牙笏板。
季修明指尖摩挲着笏板上的纹路："今日要议江南水患之事，马虎不得。
"晨雾中的宫城如蛰伏的巨兽。
季修明在宣政殿外候旨时，忽闻环佩叮咚。
转头望去，只见云祉乘着步辇迤逦而来，一袭月白蟒袍在雾中若隐若现，恍若仙人乘云。
"丞相大人好早。
"云祉下了步辇，腰间玉佩纹丝不动。
他今日未点朱砂，素净的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
季修明拱手行礼："九千岁。
"云祉忽然凑近，在他领口轻轻一拂："丞相大人衣冠不整，可是昨夜没睡好？
"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揶揄。
季修明后退半步，这才发现自己的领口确实有些歪斜。
他正欲整理，却见云祉己转身走向殿内，广袖翻飞如蝶。
"宣丞相季修明、九千岁云祉觐见——"殿内金碧辉煌，年轻的皇帝倚在龙椅上，眼下泛着青黑。
见二人进来，勉强打起精神："爱卿平身。
江南急报，说好的治水银子到了地方少了一半，你们怎么看？
"季修明上前一步："臣请彻查户部与工部账目，另派御史——""陛下，"云祉忽然打断，声音如清泉击石，"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补足银两，至于查账，不妨等水患平息后再议。
"季修明侧目而视："九千岁此言差矣。
若不揪出蛀虫，补多少银子都是徒劳。
""哦？
"云祉挑眉，"那依丞相之见，是要暂停赈灾，先查上三个月？
届时饿殍遍野，谁来担这个责任？
""下官并非此意——""好了。
"皇帝揉着太阳穴打断，"云祉先拨东厂的银子补上缺口，季爱卿负责查账，但要速战速决。
"说完竟咳嗽起来，一旁太监连忙捧上药盏。
云祉见状，从袖中取出个锦囊："陛下，这是新配的安神香。
"皇帝接过锦囊，脸色稍霁："还是你贴心。
"季修明冷眼旁观，只见云祉伺候皇帝用药的动作娴熟至极，手指在药盏边沿轻抚的样子，莫名让他想起昨日那片被把玩的落叶。
退朝后，季修明在回廊下被拦住了去路。
云祉倚着朱红廊柱，手中把玩着一柄象牙骨折扇。
"丞相大人对下官似有成见？
"季修明不卑不亢："下官对事不对人。
""是么？
"云祉"唰"地展开折扇，扇面上绘着幅墨兰，"那大人可知，您要查的江南织造局，背后是太后的娘家？
"季修明心头一震，面上不显："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云祉轻笑出声，扇面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情目："季大人果然如传闻中一般...刚首不阿。
"他忽然合拢折扇，在季修明肩上轻轻一点，"小心折了腰。
"这一触如蜻蜓点水，却让季修明浑身紧绷。
他正要开口，忽见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来："九千岁，淑妃娘娘宫里出事了！
"云祉面色骤变，转身便走。
季修明鬼使神差地跟了两步，却见云祉回头瞥来一眼——那眼神冰冷刺骨，与方才判若两人。
"大人还是别跟来的好。
"云祉的声音飘过来，"后宫之事，外臣不宜插手。
"季修明驻足，望着那道白色身影消失在重重宫门后。
他忽然注意到地上落了样东西——是云祉的折扇。
拾起展开，扇骨上刻着蝇头小字：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字迹清秀，却透着一股子倔强。
季修明摩挲着那行小字，若有所思。
"季大人好雅兴。
"身后传来清朗的声音。
季修明回头，见是太子李琰，连忙行礼。
太子虚扶一把，目光落在那折扇上："这不是云督主的爱物么？
怎么在大人手上？
"季修明将折扇收起："偶然拾得，正要归还。
"太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云督主这人有趣得很。
表面是朵娇花，内里却是把利刃。
"他忽然压低声音，"季大人若有闲暇，明日可来东宫一叙。
"季修明心头警铃大作，面上却恭敬应下。
待太子走远，他再次展开折扇，发现扇面背面还有一行极小的字：堪笑翰林陶学士，一生依样画葫芦。
这分明是首讽刺趋炎附势的诗。
季修明合拢折扇，忽然对这位九千岁生出一丝好奇。
当夜，季修明在书房翻阅卷宗。
烛火摇曳间，他总觉得窗外有人。
推开窗棂，只见庭中桂花簌簌而落，哪有半个人影？
正要关窗，忽见窗台上放着一方素帕，帕上绣着朵墨兰——与云祉扇面上如出一辙。
帕子裹着块令牌，上面刻着"东厂"二字。
季修明拿起令牌，发现背面刻着行小字：明日卯时，城南旧巷。
没有落款，但他知道是谁。
将令牌贴近鼻尖，果然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大人？
"老管家在门外轻唤，"热水备好了。
"季修明迅速将令牌收入袖中："进来吧。
"管家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个锦盒："方才有人送了这个来，说是大人落下的。
"打开锦盒，里面赫然是那柄遗失的折扇。
季修明展开一看，扇面背面多了一行新墨：风大，小心着凉。
字迹未干，墨香犹在。
季修明猛地起身推开房门，庭院中月色如水，只有一片桂花缓缓飘落在石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