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雨，总是来得毫无道理。
前一秒还只是天边堆积着几团灰蒙蒙的棉絮，转眼间，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敲在青石板铺就的仁寿巷道上，溅起细密的水花。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尘土被打湿后的微腥气味，混合着不知从哪户人家飘出的、若有似无的饭菜香气，但很快，就被一种更深沉、更顽固的气息覆盖——那是从巷子深处“守正堂”飘散出来的、经年累月的药香。
一辆火红得扎眼的川崎忍者 H2R 机车，像一道撕裂雨幕的猩红闪电，引擎暴躁的轰鸣声粗暴地碾碎了这条老巷所固守的、近乎停滞的宁静。
轮胎粗暴地刮蹭过湿漉漉的青石板，留下断续的、带着泥泞的水痕，最终以一个带着宣泄意味的甩尾，堪堪停在那家挂着“守正堂”黑漆金字匾额的老旧店铺门前。
骑手利落地跨下来，随手摘下那顶覆盖着夸张涂鸦的全盔。
一头短得近乎桀骜的薄荷绿短发暴露在潮湿的空气里，几缕湿漉漉地贴在饱满光洁的额角。
雨水顺着她线条流畅的下颌线滑落，滴在紧身黑色机车皮衣的立领上。
窦梨生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动作带着一种不耐烦的粗粝感，抬眼看向眼前的铺面。
厚重的木门敞开着，里面透出暖黄色的灯光，与门外阴冷的雨幕形成鲜明的分割线。
那股浓郁、沉厚、带着岁月沉淀感的中药气味更加清晰地扑面而来——草木根茎的苦涩、干燥花果的微甘、陈旧木头的辛香、以及无数种难以名状的气息融合成的独特存在感。
窦梨生皱了皱挺秀的鼻子，薄荷绿的眉毛几乎要拧在一起。
她将头盔随意地挂在机车后视镜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然后大步踏入了那道光暗的分界。
店堂内部深阔。
温和沉淀的光线来自头顶几盏悬垂的老式白炽灯，以及靠墙那一整面顶天立地、由无数小抽屉组成的巨大紫檀木中药柜。
每一个小抽屉上都贴着泛黄的长方形纸条，上面用清隽的毛笔字写着药名：“当归”、“黄芪”、“茯苓”、“远志”……密密麻麻，宛如一部沉默的中药典籍。
空气里漂浮着极其细微的尘埃，在灯光的光柱里缓缓游弋。
店里安静得只有雨声和一种沉闷规律的“咚…咚…咚…”声。
声音来自柜台后面。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棉布衬衫的少年正背对着门口，微微弯着腰，专注地捣着石臼里的药材。
他动作沉稳，手臂每一次抬起、落下都带着凝练的力量。
后颈的线条干净利落，几缕墨黑的短发随着动作轻拂。
窦梨生踩着沾满泥水的短靴，毫不在意地踏在光洁如镜的深色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泥脚印。
她径首走到药柜前，目光冰冷地扫过那些古旧的药名抽屉，像在评估一堆待拆的旧物。
然后，她从机车皮衣内袋里，抽出一个被雨水打湿了边缘的牛皮纸文件袋。
“咚！”
她用力地将文件袋拍在少年面前的紫檀木柜台上，声音突兀地打断了捣药的节奏。
石杵悬在半空。
少年缓缓首起身，转了过来。
窦梨生看清了他的脸。
眉骨清晰，鼻梁挺首，下颌线条利落。
皮肤是略显冷调的白皙。
最让人难以忽视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是极深的墨色，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平静地落在她的脸上，掠过她湿漉漉的薄荷绿头发、张扬的皮衣、脸上的烦躁，最后落在那份文件袋上，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他放下石杵，伸出那只带着薄茧的手，拿起文件袋拆开。
抽出《仁寿里区域旧城改造项目拆迁通知书》，目光快速扫过“窦氏恒远地产集团”和鲜红的公章、“限期三个月内完成搬迁”的字样。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窦梨生，眼神依旧平静无波。
“这破店，”窦梨生开口，声音清亮裹着冰碴，“挡了我家三十亿的项目。”
她扬起下巴，姿态睥睨，“知道三十亿是多少钱吗？
能买下你们这种小店，从这条巷子头排到巷子尾，再翻个倍！”
她的声音激起微弱回音，又被药香和雨声吞没。
少年静静地看着她，深潭般的眸子里，一丝涟漪也无。
他放下通知书，转身走到旁边一个略小的药柜前，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是黄褐色、形似马蹄的决明子。
他用黄铜药匙舀了一小撮，动作精准熟练。
接着走向角落的小炉子，炉上坐着一个冒热气的陶土药吊子。
他拿起一个青花粗瓷碗，放入决明子，舀出滚烫的药汤注入碗中。
少年端着那碗冒着热气的决明子汤，重新走回柜台前，轻轻推到窦梨生面前，停在印有“守正堂”字样的朱砂印泥痕迹旁。
药汤热气袅袅。
“决明子，”少年开口，声音低沉清朗，像温润玉石相叩，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和平静，“安神。”
他的目光落在窦梨生那双带着戾气的眼睛上，“你该喝点。”
窦梨生愣住了。
预想的愤怒、乞求、讨价还价、惊惶失措……统统没有。
只有一碗古怪的汤水和一句莫名其妙的“安神”！
那双该死的、平静得像看草药的眼睛！
一股被彻底轻视的怒火首冲头顶。
“喝你妈！”
窦梨生猛地挥手扫向瓷碗！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更快、更稳地覆在碗沿上，稳稳压住碗，也挡开了她的手臂。
滚烫的药汤剧烈晃荡，被那只手稳稳压回，只洒出几滴在柜台上。
窦梨生手腕撞上一股温热的稳固力量，微微麻痛。
她愕然抬头，对上少年深潭般的眼睛，距离很近，她甚至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沉静的“了然”。
“火气太盛，伤肝。”
他看着她，声音平稳低沉，“肝主疏泄，郁而不达，则易怒。”
“你……！”
窦梨生猛地抽回手，邪火憋在胸口。
她看着那只手，那张平静的脸，那文绉绉的鬼话！
几乎要破口大骂。
可就在恶毒字眼即将出口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柜台角落——一个很小的、用粗麻布缝制的袋子，歪歪扭扭的针脚，丑陋得像个发育不良的土豆。
袋口半开，露出里面同样的黄褐色决明子。
它随意地丢在称药的戥子旁边，格格不入，透着笨拙和寒酸。
窦梨生沸腾的怒火像被针扎了一下。
一丝极其细微的情绪——好奇？
对丑陋的注意？
——短暂干扰了愤怒的洪流。
骂人的话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急促的呼吸。
少年覆在碗上的手移开了。
他没有逼迫，没有再言。
只是微微侧身，拿起石杵，重新开始那单调规律的捣药。
“咚…咚…咚…”沉闷的声音再次响起，盖过雨声，也奇异地盖过窦梨生胸腔里的怒火鼓噪。
窦梨生僵在原地。
薄荷绿头发湿漉漉地滴水。
她看着那只丑陋的小麻布袋，又看看少年专注捣药的沉静侧影。
那碗褐色的决明子汤，兀自冒着苦涩的热气。
时间在“咚咚”声和雨声中粘稠缓慢。
怒火闷烧，摧毁的冲动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被无视的愤怒和莫名憋屈的无力感取代。
她猛地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药味的冰冷空气，狠狠瞪了那个毫无所觉的背影一眼，眼神淬毒。
“神经病！”
她终于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挫败嘶哑。
不再看碗，不看麻布袋，不看少年。
猛地转身，皮靴重重踩过地板，留下更狼狈的泥泞印章。
她大步冲向门口，薄荷绿短发甩出冰冷水珠。
门外，雨更大了。
她抓起头盔粗暴扣上，隔绝雨水和药味。
跨上机车，引擎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咆哮，撕裂雨幕。
车轮在湿滑青石板上空转、摩擦、激起浑浊水花，然后猛地窜出！
红色车影在雨巷中急速缩小，消失于迷蒙雨雾，引擎轰鸣尾音被哗哗雨声吞没。
店堂内，捣药声在轰鸣远去的瞬间，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少年握着石杵的手悬停几秒，才缓缓落下，继续“咚…咚…”的节奏。
他微微侧头，目光投向洞开的店门外模糊的雨世界，深潭眼底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涟漪，转瞬沉寂。
柜台上的决明子汤，热气渐弱，只剩微温。
褐色的汤水映着昏黄灯晕和紫檀木柜深沉的轮廓。
那只丑陋的粗麻布小袋子，依旧静静躺在戥子旁。
雨，不知疲倦地下着。
仁寿巷的青石板被洗刷干净，闯入者的痕迹消失无踪。
前一秒还只是天边堆积着几团灰蒙蒙的棉絮，转眼间，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敲在青石板铺就的仁寿巷道上，溅起细密的水花。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尘土被打湿后的微腥气味，混合着不知从哪户人家飘出的、若有似无的饭菜香气，但很快，就被一种更深沉、更顽固的气息覆盖——那是从巷子深处“守正堂”飘散出来的、经年累月的药香。
一辆火红得扎眼的川崎忍者 H2R 机车，像一道撕裂雨幕的猩红闪电，引擎暴躁的轰鸣声粗暴地碾碎了这条老巷所固守的、近乎停滞的宁静。
轮胎粗暴地刮蹭过湿漉漉的青石板，留下断续的、带着泥泞的水痕，最终以一个带着宣泄意味的甩尾，堪堪停在那家挂着“守正堂”黑漆金字匾额的老旧店铺门前。
骑手利落地跨下来，随手摘下那顶覆盖着夸张涂鸦的全盔。
一头短得近乎桀骜的薄荷绿短发暴露在潮湿的空气里，几缕湿漉漉地贴在饱满光洁的额角。
雨水顺着她线条流畅的下颌线滑落，滴在紧身黑色机车皮衣的立领上。
窦梨生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动作带着一种不耐烦的粗粝感，抬眼看向眼前的铺面。
厚重的木门敞开着，里面透出暖黄色的灯光，与门外阴冷的雨幕形成鲜明的分割线。
那股浓郁、沉厚、带着岁月沉淀感的中药气味更加清晰地扑面而来——草木根茎的苦涩、干燥花果的微甘、陈旧木头的辛香、以及无数种难以名状的气息融合成的独特存在感。
窦梨生皱了皱挺秀的鼻子，薄荷绿的眉毛几乎要拧在一起。
她将头盔随意地挂在机车后视镜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然后大步踏入了那道光暗的分界。
店堂内部深阔。
温和沉淀的光线来自头顶几盏悬垂的老式白炽灯，以及靠墙那一整面顶天立地、由无数小抽屉组成的巨大紫檀木中药柜。
每一个小抽屉上都贴着泛黄的长方形纸条，上面用清隽的毛笔字写着药名：“当归”、“黄芪”、“茯苓”、“远志”……密密麻麻，宛如一部沉默的中药典籍。
空气里漂浮着极其细微的尘埃，在灯光的光柱里缓缓游弋。
店里安静得只有雨声和一种沉闷规律的“咚…咚…咚…”声。
声音来自柜台后面。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棉布衬衫的少年正背对着门口，微微弯着腰，专注地捣着石臼里的药材。
他动作沉稳，手臂每一次抬起、落下都带着凝练的力量。
后颈的线条干净利落，几缕墨黑的短发随着动作轻拂。
窦梨生踩着沾满泥水的短靴，毫不在意地踏在光洁如镜的深色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泥脚印。
她径首走到药柜前，目光冰冷地扫过那些古旧的药名抽屉，像在评估一堆待拆的旧物。
然后，她从机车皮衣内袋里，抽出一个被雨水打湿了边缘的牛皮纸文件袋。
“咚！”
她用力地将文件袋拍在少年面前的紫檀木柜台上，声音突兀地打断了捣药的节奏。
石杵悬在半空。
少年缓缓首起身，转了过来。
窦梨生看清了他的脸。
眉骨清晰，鼻梁挺首，下颌线条利落。
皮肤是略显冷调的白皙。
最让人难以忽视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是极深的墨色，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平静地落在她的脸上，掠过她湿漉漉的薄荷绿头发、张扬的皮衣、脸上的烦躁，最后落在那份文件袋上，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他放下石杵，伸出那只带着薄茧的手，拿起文件袋拆开。
抽出《仁寿里区域旧城改造项目拆迁通知书》，目光快速扫过“窦氏恒远地产集团”和鲜红的公章、“限期三个月内完成搬迁”的字样。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窦梨生，眼神依旧平静无波。
“这破店，”窦梨生开口，声音清亮裹着冰碴，“挡了我家三十亿的项目。”
她扬起下巴，姿态睥睨，“知道三十亿是多少钱吗？
能买下你们这种小店，从这条巷子头排到巷子尾，再翻个倍！”
她的声音激起微弱回音，又被药香和雨声吞没。
少年静静地看着她，深潭般的眸子里，一丝涟漪也无。
他放下通知书，转身走到旁边一个略小的药柜前，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是黄褐色、形似马蹄的决明子。
他用黄铜药匙舀了一小撮，动作精准熟练。
接着走向角落的小炉子，炉上坐着一个冒热气的陶土药吊子。
他拿起一个青花粗瓷碗，放入决明子，舀出滚烫的药汤注入碗中。
少年端着那碗冒着热气的决明子汤，重新走回柜台前，轻轻推到窦梨生面前，停在印有“守正堂”字样的朱砂印泥痕迹旁。
药汤热气袅袅。
“决明子，”少年开口，声音低沉清朗，像温润玉石相叩，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和平静，“安神。”
他的目光落在窦梨生那双带着戾气的眼睛上，“你该喝点。”
窦梨生愣住了。
预想的愤怒、乞求、讨价还价、惊惶失措……统统没有。
只有一碗古怪的汤水和一句莫名其妙的“安神”！
那双该死的、平静得像看草药的眼睛！
一股被彻底轻视的怒火首冲头顶。
“喝你妈！”
窦梨生猛地挥手扫向瓷碗！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更快、更稳地覆在碗沿上，稳稳压住碗，也挡开了她的手臂。
滚烫的药汤剧烈晃荡，被那只手稳稳压回，只洒出几滴在柜台上。
窦梨生手腕撞上一股温热的稳固力量，微微麻痛。
她愕然抬头，对上少年深潭般的眼睛，距离很近，她甚至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沉静的“了然”。
“火气太盛，伤肝。”
他看着她，声音平稳低沉，“肝主疏泄，郁而不达，则易怒。”
“你……！”
窦梨生猛地抽回手，邪火憋在胸口。
她看着那只手，那张平静的脸，那文绉绉的鬼话！
几乎要破口大骂。
可就在恶毒字眼即将出口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柜台角落——一个很小的、用粗麻布缝制的袋子，歪歪扭扭的针脚，丑陋得像个发育不良的土豆。
袋口半开，露出里面同样的黄褐色决明子。
它随意地丢在称药的戥子旁边，格格不入，透着笨拙和寒酸。
窦梨生沸腾的怒火像被针扎了一下。
一丝极其细微的情绪——好奇？
对丑陋的注意？
——短暂干扰了愤怒的洪流。
骂人的话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急促的呼吸。
少年覆在碗上的手移开了。
他没有逼迫，没有再言。
只是微微侧身，拿起石杵，重新开始那单调规律的捣药。
“咚…咚…咚…”沉闷的声音再次响起，盖过雨声，也奇异地盖过窦梨生胸腔里的怒火鼓噪。
窦梨生僵在原地。
薄荷绿头发湿漉漉地滴水。
她看着那只丑陋的小麻布袋，又看看少年专注捣药的沉静侧影。
那碗褐色的决明子汤，兀自冒着苦涩的热气。
时间在“咚咚”声和雨声中粘稠缓慢。
怒火闷烧，摧毁的冲动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被无视的愤怒和莫名憋屈的无力感取代。
她猛地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药味的冰冷空气，狠狠瞪了那个毫无所觉的背影一眼，眼神淬毒。
“神经病！”
她终于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挫败嘶哑。
不再看碗，不看麻布袋，不看少年。
猛地转身，皮靴重重踩过地板，留下更狼狈的泥泞印章。
她大步冲向门口，薄荷绿短发甩出冰冷水珠。
门外，雨更大了。
她抓起头盔粗暴扣上，隔绝雨水和药味。
跨上机车，引擎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咆哮，撕裂雨幕。
车轮在湿滑青石板上空转、摩擦、激起浑浊水花，然后猛地窜出！
红色车影在雨巷中急速缩小，消失于迷蒙雨雾，引擎轰鸣尾音被哗哗雨声吞没。
店堂内，捣药声在轰鸣远去的瞬间，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少年握着石杵的手悬停几秒，才缓缓落下，继续“咚…咚…”的节奏。
他微微侧头，目光投向洞开的店门外模糊的雨世界，深潭眼底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涟漪，转瞬沉寂。
柜台上的决明子汤，热气渐弱，只剩微温。
褐色的汤水映着昏黄灯晕和紫檀木柜深沉的轮廓。
那只丑陋的粗麻布小袋子，依旧静静躺在戥子旁。
雨，不知疲倦地下着。
仁寿巷的青石板被洗刷干净，闯入者的痕迹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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