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案上“李自成破太原”的朱砂批红刺得眼睛生疼,窗外坤宁宫方向传来断断续续的丝竹声——是周皇后在教长平公主抚琴。
他忽然想起去年今日,自己在文华殿批完军报,曾抱着未满周岁的皇七子逗弄,那孩子粉雕玉琢的脸贴着龙袍蹭来蹭去,如今却己在太医院的药香里没了气息。
“陛下,卢象昇急报。”
王承恩的声音带着颤音,黄封折子上还凝着未化的霜花。
朱由检扯开蜡封的瞬间,辽东军报上“多尔衮亲率八旗”八个字如重锤砸在心头。
他猛地站起身,腰间玉带撞在桌角发出脆响,恍惚间又看见三年前,自己在平台召见袁崇焕时,那员大将铠甲上的积雪也是这样簌簌落在青砖上,如今却只剩蓟辽督师府空荡荡的牌位。
“传旨,调吴三桂部入京勤王。”
笔尖在宣纸上洇开墨团,朱由检盯着自己发颤的手腕,忽然想起登基那日抓周皇后的手,她掌心的茧子蹭过自己虎口——原是为了学他批阅奏折,偷偷在坤宁宫练了无数遍朱批。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太监滚着爬进殿:“陛下!
凤阳皇陵...皇陵龙脉被闯贼挖了!”
砚台砸在金砖上迸溅出墨汁,朱由检盯着满地狼藉,耳边却响起母亲刘太妃临终前的话:“由检啊,咱老朱家的江山,得靠你硬骨头撑着。”
他弯腰捡起碎成两半的砚台,指腹被瓷片划破,鲜血滴在“奉天承运”的诏书上。
这一瞬他忽然想通,比起太祖皇帝血洗胡元的铁腕,比起成祖五征漠北的雄才,自己此刻攥着的,是整个大明最后的脊梁骨。
夜漏三更,乾清宫暖阁里的炭火烧得噼啪响。
朱由检解开中衣,露出左肩上碗口大的旧疤——那是去年在通州督战时,建奴的箭矢擦着琵琶骨飞过留下的。
周皇后端着金疮药进来时,正看见他对着铜鉴擦拭伤口,烛火将他削瘦的脊背映出嶙峋的影,却比承天门的盘龙柱还要挺得笔首。
“陛下该歇了。”
她的指尖触到他冰凉的后颈,忽然想起刚入宫那年,他带着自己在御花园看流萤,说“朕要让天下女子都像皇后这般安稳”。
如今流萤灯还在坤宁宫的廊下晃着,他却连合眼时辰都被军情挤得没了。
朱由检反手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掌心的茧:“等平了闯贼、退了建奴,朕带你去凤阳祭皇陵,你最爱吃的凤阳酿豆腐,咱们叫御膳房学着做。”
窗外忽然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吆喝穿过宫墙,飘向灯火零星的京城。
朱由检望着案头堆成小山的奏报,忽然想起午后在午门看见的场景——几个老兵瘸着腿往太医院走,腰间还别着缺了口的腰刀,看见他时竟硬撑着要行大礼。
他当时下马扶起那个断了胳膊的老兵,摸到对方袖管里冻硬的窝头,而自己早膳的燕窝粥还在暖锅里温着。
墨锭在砚台里转出清冽的香,朱由检提起狼毫,在奏报空白处写下“捐内帑充军饷”七个大字。
笔尖落下时,他仿佛看见卢象昇在巨鹿战场上的白甲,看见孙传庭在潼关城外的血旗,看见那些为大明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儿郎。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乾清宫的宫灯在风雪中明明灭灭,像极了他此刻胸腔里跳动的火——哪怕这火只剩最后一丝火星,也要烧尽这明末的寒夜,烧出个朗朗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