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刺穿黑暗的强光带来的剧痛和“五年”这个如同墓碑般沉重的词,将苏沐秋刚刚凝聚起的一丝清明再次砸得粉碎。
一切又归于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然而,感官的回归一旦开始,便如同溃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阻挡。
这一次,是声音。
不再是之前那种遥远模糊、被水浸透般的嗡鸣。
这一次,声音变得清晰、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存在感,蛮横地凿穿了他意识深处厚重的冰层。
“嘀——嘀——嘀——嘀——”单调,急促,如同催命的鼓点,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
每一次“嘀”声响起,都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精准地扎进他混沌的脑海深处,激起一圈圈麻木的涟漪。
这声音如此之近,仿佛就贴着他的太阳穴在敲打,无情地宣告着他这具躯壳内,那颗被宣告死亡五年的心脏,正以一种陌生而惶恐的节奏重新搏动。
紧接着,是另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声音。
“嘶…呼…嘶…呼…”那是气流被强制压入管道,在狭窄空间里艰难穿行,又带着液体搅动的、黏腻的声响。
每一次“嘶”的吸气,都伴随着喉咙深处那根冰冷异物被气流猛烈冲击带来的剧烈摩擦感和撕裂般的窒息。
每一次“呼”的吐气,都带着一种深沉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无力。
这不是呼吸,是机器在强行操纵一具残破的风箱,每一次循环都伴随着深入骨髓的痛苦。
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冰冷、机械、令人绝望的声场牢笼。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声浪中,人声如同被撕碎的纸片,断断续续地飘进来,模糊不清,带着难以分辨的焦急和混乱。
“……90/60……太低了……”“肾上腺素……推注!
快!”
“静脉通路……确保通畅……”“瞳孔……对光反射……有……”这些词语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撞击着他的意识,却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含义。
他只能捕捉到其中蕴含的紧张、紧迫,以及一种面对未知的惊惶。
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摆上手术台的物品,被冰冷的器械和更冰冷的指令包围着。
那些声音的主人——那些模糊晃动的白色人影——在围绕着他快速移动,脚步声急促,带起一阵阵细微的风,拂过他***在冰冷空气中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突然,一个稍微年长些、强压着震惊的声音提高了音量,穿透了仪器的嘶鸣和混乱的人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清晰地刺入他的耳膜:“记录时间!
2025年3月12日,下午15点47分!
患者苏沐秋,确认恢复意识!
生命体征监测一级!
通知主任!
准备脑部CT复查!
快!”
2025年3月12日。
下午15点47分。
这两个清晰无比的时间坐标,如同两颗烧红的子弹,瞬间射穿了苏沐秋意识中最后一点混沌的屏障!
2020年……车祸……昏迷……五年!
被死亡五年!
之前主治医师那颤抖的宣判——“死亡确认书己签署五年!”
——与此刻这个精确到分秒的时间点轰然对撞!
不再是模糊的、被冲击得浑浑噩噩的概念,而是变成了一个冰冷、坚硬、无可辩驳的事实!
五年!
整整五年的时光,在他无知无觉的黑暗中,像流沙般彻底消逝了!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他想呐喊,想质问,想抓住什么来确认自己是否还在人间!
然而,所有的努力都被那根卡在喉咙里的异物死死堵住,只化作一阵更加剧烈的、徒劳的呛咳和痉挛。
身体内部翻江倒海,胃部猛烈地收缩,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无尽的酸水和撕心裂肺的干呕感。
“呃…呃…咳…呕——!”
沙哑破碎的声音混合着痛苦的干呕,在冰冷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凄厉。
他像一条搁浅濒死的鱼,徒劳地在病床上弹动了一下,立刻引来更多的慌乱。
“按住他!
小心导管!”
“镇静剂!
准备镇静剂!”
“血压在飙!
150/100!”
更多的指令,更多的脚步声。
一只带着橡胶手套的手用力地、几乎是粗暴地按住了他试图蜷缩的肩膀。
那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传来,像一条毒蛇缠上身体,带来更深的绝望和无力感。
就在这片混乱和自身的痛苦挣扎中,病房门外,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伴随着两个年轻女声的交谈,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
“……7号房?
真的假的?
不是说早就……”“嘘!
小点声!
主任都惊动了!
就是那个植物人五年,档案弄错被当‘死人’的……”“天啊……这都什么事儿啊……那他现在怎么办?
家属呢?”
“哪还有家属?
听说当初车祸送来时就一个妹妹,年纪小,后来好像被嘉世……哦对了,就是那个打游戏的嘉世俱乐部,派人来处理的后续……签字什么的都是他们代办的……”“嘉世?
就是那个……斗神叶秋在的嘉世?”
“对对对!
今年他们势头可猛了,我看第五赛季冠军又是他们的!
斗神叶秋,简首太神了!
昨天那场个人赛,一挑三啊!
看得我热血沸腾……”“斗神叶秋……”“嘉世……”“第五赛季……”“一挑三……”这些词语,如同黑暗中突然炸开的火星,瞬间点燃了苏沐秋混乱意识深处的某个角落!
叶修!
是叶修!
“斗神”……他成功了?
他真的……站在了荣耀的巅峰?
嘉世……三连冠之后……还在继续赢?
第五赛季……己经打到个人赛了?
那沐橙呢?
沐橙怎么样了?
她……她也在嘉世吗?
无数个问题像沸腾的气泡,疯狂地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理智彻底冲垮。
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狂喜、还有铺天盖地的、迟到了五年的思念,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那因“五年”而生的恐慌。
叶修!
沐橙!
他们还活着!
他们就在那里!
在荣耀的世界里,在他错失了整整五年的世界里!
他想听!
他想听得更清楚!
他想知道更多关于他们的一切!
这突如其来的、关于挚友和妹妹的消息,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给了他一种近乎癫狂的力量。
“唔……叶……”他用尽全身力气,试图从被异物堵死的喉咙里挤出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
声音嘶哑微弱,如同蚊蚋,瞬间被淹没在仪器的轰鸣和医护的指令声中。
不行!
太微弱了!
他需要更大的动作!
他猛地试图抬起头,脖子上的肌肉因为长期的萎缩和此刻的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剧烈的酸痛感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
与此同时,他那只唯一能感受到冰冷金属触感的右手,那只刚才无意识触碰过床栏的右手,猛地向内一收!
他想要握紧!
想要抓住这飘进来的、关于叶修和沐橙的声音碎片!
想要抓住这将他从彻底的虚无和绝望中暂时拉回人间的唯一联系!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五年的肌肉萎缩,五年的神经沉睡,早己剥夺了这具身体执行意志的能力。
他清晰地“想”要握紧手指,大脑发出了明确的指令。
但那只放在身侧、贴着冰冷床单的右手,只是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食指的指尖,仅仅在粗糙的病床床单上,划出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的微弱摩擦痕迹。
连弯曲一下指关节都做不到。
更遑论握紧。
一股比窒息更深沉、比疼痛更刺骨的寒意,瞬间从那只徒劳抽搐的右手蔓延开来,冻结了他的血液,冰封了他刚刚因挚友消息而燃起的一丝微光。
他能听到关于他们的只言片语。
他知道他们就在触手可及的荣耀世界里。
他甚至能“想”要抓住他们。
可是,他的身体,这具被宣判死亡五年、刚刚从深渊边缘挣扎回来的残破躯壳,却连动一动手指,去“抓住”那点声音的能力都没有。
“嘀——嘀——嘀——”仪器的鸣叫依旧冰冷刺耳。
“嘶…呼…嘶…呼…”强制灌入的呼吸声如同沉重的枷锁。
而门外关于“斗神叶秋”和“嘉世”的兴奋议论声,渐渐远去了,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只剩下他。
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困在破碎的声浪和彻底无能为力的躯壳里。
黑暗再次从意识的边缘弥漫上来,这一次,带着一种比纯粹的虚无更令人绝望的清醒——一种看得见光,却永远无法触及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