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晏踩着青苔斑驳的石阶,怀中紫檀药匣压得肩头生疼。
山腰处临时搭起的芦棚下,三十八口铁锅正熬着仁济堂的驱疫汤,苦香混着腐臭味在秋风里翻涌。
"让让!让让!"学徒阿四的铜锣声突然变调。
顾清晏拨开人群时,看见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跪在泥淖里,发间木簪将坠未坠。
她手中银针在溃烂的皮肉间游走,脓血顺着素色袖口滴成串珠。
"姑娘当心瘴气。
"顾清晏解下艾草香囊递去,瞥见她脚边竹篓里蠕动的蚂蟥——竟是用来吸脓血的。
少女抬头时,额角溅着暗红血点,眸子却清亮如寒潭:"公子可读过王清任的《医林改错》?"她腕间银铃轻响,针尾系着的红丝线已缠住乞丐腕脉,"若无剖视腐尸的胆量,怎知古人所绘脏腑图谬之千里?"顾清晏的指尖在药匣雕花上收紧。
那本禁书此刻正躺在他枕下,页边还沾着前夜偷读时的灯花。
父亲若知他用祖传的犀角刮痧板换洋人的解剖图,怕是要请动家法。
"在下顾清晏,仁济堂..."话音未落,乞丐突然抽搐着喷出黑血。
少女闪电般刺入鸠尾穴,转头喝道:"雄黄三钱,鸦胆子七粒,快!"药匣翻倒的瞬间,顾清晏看清她腰间玉牌刻着"博济医院沈秋"。
传闻中那个剖开霍乱病人肚腹的妖女,此刻正用银针挑开他递去的药囊。
暮鼓声里,最后一缕天光掠过她耳后淡青的血管。
顾清晏鬼使神差地按住她欲取鸦胆子的手:"此物剧毒,当佐以姜汁..."话出口才惊觉逾矩,掌心已沁出薄汗。
沈秋忽然轻笑,梨涡里盛着将熄的晚霞:"公子既知《本草拾遗》,可敢与我打个赌?"她扯过半幅裙裾裹住乞丐流脓的腿,"若用祝由术辅以西药,七日必愈。
"远处传来父亲唤他的吴语,顾清晏却摸出袖中《青囊秘要》。
当沈秋的钢笔在扉页画出心脏剖面图时,他忽然觉得虎丘塔檐角的铜铃都在发颤。
这场赌约持续了四十九天。
顾清晏在晒药场默写《灵枢经》时,总能在当归堆里发现包着油纸的德文医书;沈秋值夜时推开窗,常看见雕花黛瓦上搁着盛紫玉灵芝的漆盒。
直到霜降那日,乞丐捧着新编的竹篓来仁济堂叩头,顾家老爷摔碎了祭祖的定窑药碾。
"逆子!竟用符水混着洋人的毒药!"藤条破空声惊飞檐下白鸽。
顾清晏护住怀中染血的论文手稿——那是沈秋翻译的《细菌学说》,扉页还画着戴听诊器的自画像。
暴雨倾盆的夜,他瘸着腿翻过药库高墙。
沈秋的汽笛声混在雷声里,码头的探照灯晃得人睁不开眼。
枪响时他以为在打雷,直到左肩绽开灼痛,才看清父亲手中的古董火铳正冒青烟。
"顾家没有你这样的..."嘶吼被雨幕吞没。
顾清晏栽进泥水里时,望见客轮三等舱的圆窗后闪过月白衣角。
嵌在骨缝里的避邪铜钱,成了沈秋论文里"传统医疗暴力"的标本。
三个月后,顾清晏在晒药场拾到片干枯的合欢花瓣。
背面用德文写着:"先生可敢再赌一局?"他对着日影细看,发现叶脉间竟刻着显微镜结构图。
当晚,顾家祠堂的铜锁被撬。
祖传的《青囊秘要》失踪处,多了本批注密麻的《伤寒杂病论》。
药仆们窃语,说少东家房里的自鸣钟总停在三点四十七分——正是当年枪响的时辰。
满洲的月光透过铁窗栅栏,在解剖台上切出惨白的菱形。
沈秋在乙醚的余味中苏醒时,发现右手小指指甲盖不翼而飞。
消毒水混着尸臭钻进鼻腔,她听见隔壁传来日语的狞笑,像是钝刀在刮骨。
"沈小姐,令尊用你抵了三百大洋赌债。
"穿和服的男人用手术刀挑起她鬓发,刀面映出她锁骨处的樱花烙印,"大日本帝国需要精通德汉医学的人才。
"铁架床的锁扣咬进脚踝旧伤——那是三个月前逃跑时被狼犬撕扯的。
她盯着天花板霉斑,想起顾清晏曾说"青霉可愈创"。
此刻菌丝正爬满她化脓的伤口,像极了苏州河面漂流的河灯残骸。
第一个实验体是个朝鲜孕妇。
沈秋握着解剖刀的手颤抖不止,直到听见孕妇用汉话呢喃"救救孩子"。
刀尖划开子宫的瞬间,她咬破舌尖默诵《大悲咒》,血珠滴在胚胎浸泡的福尔马林里。
某个暴雪夜,穿长衫的蒙面人撬开气窗。
他掌心躺着一枚褪色银铃,正是当年沈秋落在虎丘的物件。
"军统需要日文翻译。
"男人的烟嗓混着关外口音,"代号秋海棠,每月初七子时收《本草纲目》"。
成为双面间谍那晚,沈秋烧掉了顾清晏手抄的《本草衍义》。
火舌卷走"当归"条目时,她突然听见幻听——是仁济堂捣药的铜杵声,混着那人念"七月在野,八月在宇"的温润嗓音。
三年间,她往苏州寄过十二封无字信。
每封信夹着片干枯的合欢花瓣,叶脉都用显微镜刻着摩斯密码。
直到在特高课看到"仁济堂涉赤化"的密档,才惊觉樱花烙铁印上肩胛时都没这般疼。
昭和三年惊蛰,沈秋在731部队的焚化炉前偶遇穿白大褂的日本军医。
那人摘下口罩时,她险些打翻解剖托盘——竟是博济医院的德籍导师汉斯。
他胸前的青天白日勋章,比她腕间针孔排列的更加细密。
"沈,还记得海德堡的银杏吗?"汉斯将鼠疫杆菌试管塞进她掌心,"这些宝贝马上要去上海做客了。
"他指甲缝里的朱砂粉末,与仁济堂祖传药方的颜色如出一辙。
当夜,沈秋在停尸房暗格里发现染血的银针包。
牛皮卷上熟悉的瘦金体写着:"嗔"。
她突然呕吐不止,把三天前强灌的解毒剂全数吐出,绿色胆汁里浮着片未消化的合欢花瓣。
子时梆响,她将微型相机藏进解剖刀柄。
月光在刀刃刻出"仁济"二字,这是顾清晏当年送她防身的礼物。
窗外飘来零碎的二胡声,拉的是《贵妃醉酒》的调子,却比哈尔滨的北风更刺骨。
苏州河在秋阳下泛着铁锈色的光,顾清晏的皮鞋尖碾过青砖缝里的黄铜弹壳。
仁济堂黑漆门匾上新添的弹孔里,探出半支干枯的紫苏。
他拎着药箱踏进博爱医院时,腕间沉香珠串突然断裂,木珠滚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三十七声空响。
消毒水的气味里混着淡淡硝烟。
候诊室墙上,仁丹广告里的艺伎正对他微笑,唇色与警察局长尸体的指甲如出一辙。
顾清晏的指尖抚过药箱暗格,那里藏着淬了乌头碱的银针——今晨在停尸房剖验时,死者舌苔的靛蓝色让他想起沈秋论文里的革兰氏染色剂。
"下一位。
"护士的吴语带着关东腔。
诊室门开的瞬间,顾清晏听见瓷器碎裂的清响。
沈秋的白大褂扫过满地玻璃碴,金丝眼镜滑至鼻尖,露出眼尾樱花状的疤痕。
她弯腰拾听诊器的姿势,与三年前码头拾论文残页时一模一样。
"伤口化脓了。
"她举起X光片,德语混着吴侬软语,"铜片紧贴胸膜,要开胸骨。
"顾清晏解开鸦青长衫的盘扣,故意露出内衬的符咒。
朱砂绘制的祝由纹路下,那道枪伤如蜈蚣盘踞:"沈大夫的柳叶刀,可斩得断阴阳?"话音未落,宪兵队的刺刀已抵住后心。
地牢审讯持续了三天。
当烙铁第七次按上旧伤时,顾清晏突然笑出声——沈秋当年在他肩头画的神经分布图分毫不差,连痛觉最敏锐的节点都精准如预言。
盐水泼在焦肉上腾起白烟时,他恍惚看见解剖课上的少女,正用钢笔在他皮肤标注穴位。
第四天深夜,铁门铰链发出锈蚀的呻吟。
沈秋的白大褂下摆沾着泥浆,药箱在霉烂草席上投下菱格阴影。
她拆绷带的手势像在拆定时炸弹,碘酒划过伤口时突然低语:"张局长中的是东莨菪碱,但剂量不对。
"顾清晏嗅到她发间的苦杏仁味——氰化物特有的死亡芬芳。
他盯着她旗袍开衩处若隐若现的樱花刺青,忽然攥住她手腕:"三年前横滨港那艘医疗船..."话未说完,警报器骤然嘶鸣。
探照灯割裂雨幕时,沈秋将染血的玉佩塞进他掌心。
这是重逢以来他第一次看清她的眼睛——虹膜边缘泛着诡异的靛蓝,与中毒的警察局长如出一辙。
子弹穿透玻璃的瞬间,她将他推进下水道,旗袍裂帛声混着日语咒骂坠入黑暗。
污水没过腰际时,顾清晏摸到她后腰的枪伤。
结痂的皮肉凹凸如密码,正是《青囊秘要》里记载的七星灸痕。
呼吸喷在他颈侧:"霞飞路32号的紫藤...该开花了..."远处教堂钟声敲响第七下,他突然想起今日是白露。
三年前这个时辰,她乘的客轮正经过台湾海峡,而他在祠堂抄写第一百零八遍《药性赋》。
那时他们都不知,海峡对岸的军械库里,